他脸上冰冷的怒色慢慢收敛,重新坐回了自己的位子,神色又恢复了平日的慵懒。萧守道紧紧握着拳头,却怎么也没勇气对着这张喜怒难测的脸孔挥下去。萧守规更是心底寒意直冒,一把拉住了弟弟,想了一想,认认真真对麴崇裕欠身行了一礼:“守道无知,冒犯玉郎,实在抱歉。他此番吏选颇受折rǔ,今日才会如此失态,还望玉郎莫要见怪。玉郎原是一片好意,二郎,你还不快些赔个不是?”萧守道愕然看着自己的兄长,见他目光严厉,心里又是愤怒又是委屈,扭过头去不肯开口。萧守规还要再说,麴崇裕却是飒然一笑,整张面孔瞬间便被这笑容映得明亮愉悦:“罢了罢了,大家都是气急之下口不择言,又有什么冒犯不冒犯的!大郎能不疑心是麴某在通风报信、与大伙儿作对,麴某已是感激不尽了。两位眼下想必还有事,麴某就不耽误你们了。日后到了酒席之上,两位记得照料照料麴某就好。来,请先喝了这杯!”说完拿起酒壶,在装浆水的白瓷杯里倒了满满两杯酒,笑微微地看着两人不语。
萧氏兄弟此时自然是急着回去报信的,但赌约在前,冒犯在后,却也不能不认,只得伸手接过,仰头喝下,嘴里那份酸苦滋味自也不必细表。两人压着胃里的翻滚抱手告辞,看向麴崇裕的目光未免又添了三分怨恨三分忌惮。
麴崇裕满意地点头一笑,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皱了皱眉,“对了,还有一事,我有些想不明白。你说这裴守约手里既有金大郎,他为何不等到大理寺接手,甚至是三司会审,事qíng越闹越大的时候,再把这事儿挑破呢?”
萧氏兄弟心头都是一震,的确,要是这样,事qíng……想到那后果,他们背上都有些骤然一寒,萧守规忙道:“那依玉郎所见,这是为何?”
麴崇裕沉吟道:“大约只有两种可能,其一,他心地仁厚,不忍见这几位年轻官员因此丢了前程,不愿有更多的人卷入是非,最后酿成难以收拾的朝堂风波。”萧氏兄弟嘴角顿时都撇了下去。
麴崇裕笑了笑:“其二么,他生xing谨慎,不愿就此图穷匕见,宁可手里握着这把柄,日后若是再有风波,也好扭转乾坤,一击致命。大郎二郎,今日既然适逢其会,麴某也要多言一句,与裴守约周旋,凡事当以自保为第一,千万莫冲在前头,否则,今日之霍标,焉知不是他日之你我!”
萧氏兄弟脸色大变,萧守道还略有些不服,萧守规心头却是越想越后怕,冲麴崇裕欠身抱手,语气里满是感激:“多谢玉郎提点,萧某今日还有事,先行别过了,玉郎盛qíng,改日再报!”说完叹了口气,拉着萧守道,匆匆而去。
麴崇裕瞧着那晃动的门帘,随手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深,终于不可抑止地大笑起来。
门帘微微一动,小厮阿金泥鳅般溜了进来,顺手又拉紧了门,满脸是笑:“启禀阿郎,那两位都走远了,还赏了小的一个金馃子。”
麴崇裕心qíng甚好,笑吟吟地点头:“恭喜!”
阿金眼睛都笑眯了:“还是阿郎妙算无双,今日这般痛快地打脸挑拨,还教他们感激不尽,有了这把柄,日后就算到了那些酒宴上,也再不愁整不了那帮人!”
麴崇裕挑了挑眉,没有答话,眼角嘴边却都是飞扬的笑意。
阿金受了鼓舞,忙再接再厉道:“人人都说裴少伯算无遗策,我看阿郎如今才真是神机妙算,阿景还没露头呢,阿郎就晓得那金大郎的事也会翻盘了,这本事,只怕裴少伯自己都做不到。他再是高深莫测又如何,还不是被阿郎算了个死死的?从今往后……”
他正要再滔滔不绝夸下去,麴崇裕却是没好气地一眼横了过来:“闭嘴!”
阿金唬了一跳,张着嘴一时没合不拢:阿郎这两个多月都没回长安,跟裴少伯就更不可能有过任何来往了,若不是近朱者赤,跟着裴少伯也学会了算命,又怎能知道金大郎还没有死?
麴崇裕“哼”了一声,神机妙算?这也用得着算?好几个月前,裴行俭就让他先避到外地去,吏选收尾了再回来,何况今天……他不由又往窗外看了一眼,斜对面的酒楼上,那间雅座的窗户依然开着,里面却没有人影了。不过适才探头的那位红发婢子,他是不会认错的!还有阿景那些刁钻古怪的鬼话,除了那一位,天底下还有谁能想得出来?
耳边仿佛有个清脆的声音在笑道:“我家阿姊最能gān了!”麴崇裕闭眼吸了口气,才压下了心底蓦然涌出的那股酸涩。用力拍了拍阿金的肩膀,他的神qíng愈发显得轻佻不羁:“走,咱们也偷两个胡饼去!”
第三章美人恩仇帝王心术
午时将到,暮chūn的阳光暖洋洋的晒得人提不起jīng神。延寿坊里,早间赶去县衙看热闹的闲汉们犹未归来,倒比平日清静了几分。往来车流中,一辆毫不起眼的牛车悄然拐进裴府西墙边的小巷,停在了长巷深处裴府的后门门口。
青色的车帘一卷,小米弯腰出来,左右看了两眼,见只有看门的婆子拿着踏凳赶将过来,这才回身和赵幺娘一道将琉璃小心翼翼地扶了出来。
琉璃穿了件素面的披风,从头到脚都裹了个严实,只是身形比两个月前又笨重了不少,七个多月的身子看去倒像就要临盆了一般。她出得车来,也是门里门外地看了好几眼,才对那婆子点头笑道:“这趟差你办得甚好,只是回头嘴可要严一点,千万不要……”
话音未落,就听后面有人淡淡地问道:“千万不要什么?”
琉璃几个都吓了一跳,却见马车的后面,那骑马跟车的护院身边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人,笼冠绯袍,不是裴行俭又是哪个?他带马来到车前,一言不发地看着琉璃,脸上竟是看不出半分喜怒。
琉璃暗叫一声糟糕,他不是要连忙两天,今日午后才能回来么?是什么时候跟上车子的?是不是什么事都知道了?她有心想问一声,可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却心虚得只憋出了一句:“没、没什么。”
裴行俭神色平静地点了点头:“没什么就好。”说完翻身下马,伸手将琉璃从车上扶了下来,托住她的手臂转身往院内走去。他的动作轻缓,一如往日,只是那沉默里,却分明多了种平日没有的压力。
车上剩下的两人面面相觑,还是赵幺娘先笑了笑:“少伯既然都回来了,我就不去主院打扰了,待会儿夫人若是有召,再使人过去唤我便是。”
小米差点跳了起来:“你、你……”
赵幺娘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少伯这时辰赶了回来,自然有话跟夫人说,我跟过去又算什么?你也不用怕,咱们都是听夫人的,少伯那般明理的人,再恼也不会拿你出气。”说完安慰地拍了拍她,跳下马车,进门一转便不见了人影。
小米跺脚不迭,阿郎的确从不拿人出气,只是被他淡淡地说上几句,那份难受,还不如直接去挨顿打!她在车上转了两个圈,到底不敢像赵幺娘一样躲开,只能跳下车子,提裙追了上去,不远不近地缀在后头。
琉璃此时一颗心已在七上八下之间转了几十个来回,有心cha科打诨一把,低头瞧瞧自己的身形,顿时打了个寒颤:挺着这么大的肚子卖萌,太污染环境了……想了半天,她还是抬头笑了笑:“守约,你这回的差可是都办妥了?”
裴行俭的脸色依然是淡淡的:“差不多吧。”
敢qíng他是差事没办完就出来找自己了?看了看裴行俭身上那风尘未掸的朝服,琉璃顿时多了几分歉疚,老老实实道:“守约,我不是不忧心什么,就是在家里闷得慌,想去瞧瞧热闹。你要是觉得不妥当,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好不好?”
裴行俭叹了口气,转头看着她:“那你觉得这样妥当么?”
琉璃愣了一下,忍不住辩解道:“我也没那么莽撞,昨日就里里外外都让她们打点好了。今日过去,是早早的去,早早的回,也就是在酒楼雅室里瞧了回热闹而已,又不会跟人挤着碰着,没什么不妥的吧?”
裴行俭声音微沉:“那你知不知道今日去那边酒楼看热闹的,有多少人能认出你来?你知不知道自己的雅室前后左右都是些什么人?你知不知道大长公主那边派了哪些人过去?你想没想过,若是他们发现你在那里,恼羞成怒之下会用上什么手段?哪怕是寻常熟人在那种场合下一嗓子叫出来,又会是什么qíng形?如今你又是……”他突然长叹一声,止住了话头。琉璃不由无言以对,想说自己戴了帷帽,可她如今这体态,加上身边一头红发的小米,但凡知道点底细的,当真是一眼便能瞧出来!瞧着裴行俭眼里的忧虑无奈,她愈发歉疚,低声道:“是我考虑不周,让你担心了。”
裴行俭微微摇头:“我担心不担心的算得了什么?你没事就好。只是这次没事,是咱们运气好,下次你可万万不能这样了!你若实在想去哪里,跟我说一声,我来给你安排,也比这样稳妥得多!”
琉璃低头不语,心道,你要能安排,那才是见鬼了!最近这一个多月,不晓得是吏选的事没那么忙了,还是她的月份大了,裴行俭显然又犯上了产前综合症,紧张程度居然比上次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让她多走一步多管一事不说,经常好好在外头办着差还会派人回来查岗!琉璃被闷得都快长毛了,好容易这次吏选结束,收尾工作要忙上两天,她才忍不住溜出来一趟,没想到这么小心行事,结果却是被抓了个现行……想到离分娩还有两个多月,她简直连气都叹不出来了。
裴行俭瞧着她的脸色,放缓了声音:“我知道你觉得闷,只是眼下你身子这么重了,行动都得小心,何况去那种地方?你再忍忍,我这就让人把咱们在终南山那边的庄子好好收拾一遍,等到秋天了,咱们带上孩子们去住上半个月,那庄子里就有活水,到时候咱们可以带三郎钓钓鱼……”
秋天?算算时间,孩子那时应该已过了百日,正是可以出门的时候。只是裴行俭原先也说吏选之后就陪自己到城外去养胎的,前些日子不也改了主意?天晓得几个月后又会怎样……琉璃听着听着,便有些心不在焉起来,念头不由又转到了刚刚看完的那场热闹,刚才被吓得丢到一边的无数疑惑也纷纷翻了上来。
昨日清晨裴行俭离家前就提过一句,这两天外头有些闹腾,不过他早就安排好了,阿景会出面处理。等到午后崔玉娘又一次气急败坏地找上门来,她才晓得是出了这么档事,也吓了一跳——这么大的事,阿景怎么处理得了?把阿景叫来一问,得到的答案却是,“阿郎说,这事儿明日或许会攀到小人头上,小人去堂上大叫几声冤枉,自会有人出面收拾头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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