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公主主动给裴府送花木奇石?李治差点站了起来:“荒唐!”
麴崇裕坦然点头:“陛下说的是,此事的确荒谬。去岁十月,微臣答应为裴少伯修建宅院。少伯急着搬家,微臣手上人手材料又有些不足,正发愁时,几位公主府的小郎君便寻到了微臣,说是愿意给微臣些工匠木石,好让微臣早日修完裴府,还说此事无须让裴少伯和不相gān的人知晓,微臣若是不应,便是看不起他们。微臣不敢拒绝,只能将一应物件的详细名册与来往单据都仔细留了一份,陛下若想查看,随时可派人去取。至于此中缘由,微臣也是百思不解,陛下若想知晓究竟,只怕还得去问牵头此事的萧氏兄弟。”
卢录事的脸顿时就白了。李治脸色却是变得铁青,心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去岁十月……原来常乐竟是如此处心积虑骗自己入縠!若连常乐都是这样的人,那还有谁说的话自己能信?
明明是热气袭人的夏日午后,他却觉得身上一阵阵地发冷。大殿的角落里,那些冰块在玉盆里静静地散发着寒气,丝丝白气竟仿佛直接钻进了他的背脊!沉默片刻,他颓然挥了挥手:“你们,先下去吧!”
麴崇裕和卢录事躬身行礼,默然退下,一个身姿如松,一个脚步虚浮。李治却半分都没留意到,他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不知呆了多久,才蓦然抬起头来,厉声道:“来人!”
一阵脚步声响,有人从后面温柔地伸手抚上了他的肩头:“陛下。”
李治身子微微一震,回头看了过去:“你怎么来了?”
武后的笑颜分外温婉恬静:“今日炎热,臣妾备了些竹沥水,还要请陛下先歇会儿,有什么事,用完竹沥再说。陛下,您越是cao劳国事,就越要保重龙体。”说完转身从宫女端着的托盘里捧过一个青瓷小碗,双手送到李治的手里。
被井水浸过的竹沥冰凉慡口,带着微微的酸涩与回甘,李治慢慢喝完了大半碗,只觉得心底也是又酸又涩,忍不住叫了声“媚娘”,却又不知要说什么才好。
武后接过空碗,微笑着应道:“陛下可是还想用一些?”
李治摇了摇头。武后便笑道:“臣妾可是打扰到陛下了?适才听着陛下似乎是要传人进来回话?”
李治依然摇头,想到此事终究是瞒不住她,还是叹道:“适才朕让天山县公麴崇裕进了宫,听他说的西州旧事,与常乐所说竟是截然不同,朕想让人去查查西州那几年的赋税和相关名册,若是属实……”
武后手上一滑,汤匙与瓷碗发出了一声脆响,李治下意识地抬头看了过去,却见她脸上分明满是为难,心头不由一动:“你可是听说了什么?”
武后放下瓷碗,叹了口气:“臣妾也正有一件事想回禀。这几日里因为库狄氏的事,臣妾心头不安,越想越觉得大长公主当日提到的那位卢氏子弟有些古怪,今日正好有卢侍郎的夫人进宫,便问了问她,这才知道,那位卢氏子弟名叫卢青岩,的确曾在西疆多年,不过却不是什么寻常西席,而是苏海政的幕僚,听说还是最得重用的一位。”
苏海政?李治睁大了眼睛,前后一想,顿时明白了过来,不由得怒气勃发:“岂有此理,此人如今何在?”
武后叹道:“库狄氏出事之后,他就不见人影了。”
难怪今天过来的是那位录事,事到如今,常乐大长公主居然还想糊弄自己!李治心里发狠,咬牙道:“传大理寺和司刑的人进宫,朕要……”
武后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背:“陛下息怒,臣妾以为,此事不宜追究。”
李治吃惊地望着她:“皇后此言何意?此人诋毁朝廷命官,欺君罔上,焉能纵容?”
武后轻轻摇头:“陛下,这位卢氏子弟既然是苏氏心腹,心念旧主,私下诋毁仇敌,也是人之常qíng。就如常乐大长公主,因临海和赵氏之事,她对裴少伯夫妇早有成见,听见这等传言,难免信以为真,也并非是有意欺君。此事说来不过是一场误会,好在库狄氏虽遭惊吓,到底是母子平安,也算是天佑善人。可陛下若是追查下去,难免惹得物议纷纷,岂不是有损……有损大长公主的名声?”
李治脸色微变,心qíng更是复杂难言。他自然听得出武后的话外之意,事qíng真的传开,被人非议的可不止是常乐,自己偏听偏信,冤枉功臣,说起来更不好听,皇后要息事宁人,的确是在为自己着想!说来她也一直不大喜欢常乐,可事到临头,却能顾全大局……自己以前怎么会觉得皇后心思难测,常乐才是慡快大度?
他反手握住武后的手掌,长叹了一声:“还是媚娘考虑得周全。只是库狄氏那边,终究……常乐终究是有些对不住她!”
武后眉头微皱:“陛下说的是,库狄氏此番的确是无辜受累,虽然熬过了一关,日后却到底难以复原如初了,臣妾有时思量着都越想越是不安!”
她这一说,李治顿时也想起了蒋孝璋前几日的回话,对照着今日得知的事qíng,心头不由也是一阵发虚,一阵别扭。
武后沉吟片刻,话锋却是一转:“可不管怎么说,她到底是做臣子的,总不能叫大长公主给去她赔礼?按说这回既是臣妾召她入宫的,原该由臣妾来补偿于她,只是金银之物到底轻了些……陛下,臣妾想替库狄氏讨个郡夫人的名头,过些日子寻个机会封赏了她,也算是给她份体面。”
封库狄氏一个郡夫人?李治心里顿时一松,这国夫人郡夫人的,听着尊贵,却不过是个虚名,皇后肯出面担下此事,比什么都qiáng!他含笑点头,伸手握住了武后的手指:“这些事qíng媚娘做主就好。咱们不说这些了,天时不早,今日你哪边可还备了什么好东西?”
武后怔了怔,脸上慢慢绽开了一个明媚的笑容:“陛下若是不嫌臣妾手艺粗陋,不如去尝尝臣妾新做的几样小菜?”
李治心qíng更好,哈哈一笑,携着武后便往外走去。两人谈谈说说出了殿门,西斜的日头照在他们身上,两个长长的影子看去几乎叠在了一起。只是一下台阶,两架华贵的步辇便赶了上来,他们的身影很快就被珠玉锦绣的幕帘隔开,一前一后地消失在葱郁的花木之中。
七日之后,一道敕书从这里悄然发出,不久便传入了裴府——库狄氏品xing淑正,妇德昭彰,进封华阳夫人。
琉璃此时原本已能下地,可突然间这么大个馅饼从天而降,顿时又把她砸得手脚发麻——端午的事qíng她也知道了几分,这几日蒋奉御天天上门,武后也是赏赐不断,自然都是补偿,可最后怎么还会有这样的一道旨意?她好容易回过神来,却见裴行俭已送走了传旨的官员,大步走了回来。她忙迎上两步,正想开口询问,裴行俭却是笑吟吟地伸手便将她揽在了怀里,琉璃不由奇道:“你笑什么?”
裴行俭低头瞧着她,仲夏的阳光照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竟有一种异样的明亮光彩,半晌才柔声道:“因为从今往后,你就能穿上紫衣了。”
琉璃愣愣地看着他,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郡夫人是三品,自然能穿紫,她又是皇后格外开恩,在长安也算是混入了紫衣贵人行列,不像裴行俭这四品司列少常伯还只能穿红,也不像以前在老少边穷地区当的那二品大都护夫人完全没有含金量,但这种事有什么特别值得高兴的?
裴行俭并不解释,只是紧紧地揽住了她,目光却看向了远处,清矍的面孔上似乎多了一份难言的欢喜与感慨。琉璃忙也转头看了过去,却只看见院墙东南角那大片的竹子正在随风轻摆。
之后几日,裴行俭的心qíng都颇为愉快,琉璃却渐渐有些患得患失起来——消息传出,上门来探视贺喜的人自然不少,那话里话外的意思,让她蓦然意识到,事qíng只怕不像裴行俭说的那样,自己只是当了武后和常乐公主斗法的pào灰。毕竟一个品级比丈夫还高的郡夫人实在太过意味深长,有人觉得这是坐实了皇后对琉璃是“恩宠逾矩”,也有人觉得这是圣人在为裴行俭入相打下伏笔,听说外头还有人酸溜溜地表示,裴行俭能坐稳选官,原来还有这层裙带关系……难不成这才是武后的本意?
这一日,上门探望的正是周国公夫人杨氏。自打两年前武夫人去世后,荣国夫人身子一直不大好,去年更是搬到了洛阳养病,连周国公武敏之都跟着侍疾了,倒是杨氏先是有了身子,后来生的女儿听说身子又有些弱,便一直留在长安照顾子女。她很少出门,琉璃与她也是许久未曾见面了。
待得杨氏走进门来,琉璃一眼瞧去,心里却是“咯噔”一下——杨氏穿着条金丝彩绣的紫色八幅长裙,头上是赤金花冠,打扮极为雍容富丽,面容白皙丰满,看去也是保养得宜,只是神色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沉寂淡漠,一时间琉璃只觉得自己仿佛又看见了当年的武夫人,不由便坐直了身子。
杨氏忙走上两步,按住了她:“夫人快躺下!”上下看了琉璃几眼,她的脸上露出一丝浅浅的笑容:“夫人莫要讲这些虚礼,还是保养身子要紧。”
她的神色里并没有什么打量的意味,倒有种说不出的疏离,琉璃忙道:“些许小恙,怎么敢劳烦国公夫人的大驾?”说完才发觉这话多少有些外道了。
杨氏却依旧是笑得淡淡的:“夫人双喜临门,我自然要来讨点喜气。祖母若不是在洛阳养着病,只怕也是要来看看夫人的。”
琉璃忙又道了几句谢,心里好不疑惑:看她这般模样,莫不是那位武敏之真的奇葩了?这话自然是不能问的,她打起jīng神应酬了几句,好在两人间的熟人到底不少,从杨老夫人的缠绵病qíng到武家大郎的喜人长势,再到阿凌、崔十三娘,都是安全话题。杨氏纵然有些不在状态,也是笑微微地有问有答,聊了一阵之后,又对裴府花园表示了一番神往,琉璃忙让紫芝领着她去转了一大圈,回来再歇歇脚,用些浆水点心,便生生消磨掉了一个多时辰。
好容易送走这位贵客,琉璃简直连苦笑的力气都没有了:武后这是怕一个郡夫人还不够分量,要再接再厉地坐实她拥后派的身份么?
她越想越是不安,胡乱混到huáng昏时节。四郎和五郎都睡醒了,被rǔ娘们抱到了主屋里。三郎兴致勃勃地教他们叫自己阿兄,教了半日并无半点成果,愈发觉得弟弟们都不如自己聪明能gān。
正热闹间,外面终于响起了一声“阿郎回来了”,三郎跳起来就往外跑,还没到门口,帘子一掀,裴行俭手上捧着个漆匣大步走了进来。三郎忙扑了上去,裴行俭却并没有像往日一样抱起他,而是一手托高了匣子,一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目光却看向了榻上的琉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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