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狄家那边,曹氏母女还没有离开洛阳,裴府这里便已迎来了一拨又一拨的客人,待到上巳节前,相邀的帖子更是在上房的案头积了一寸多厚。琉璃却是哪家都没敢应下——武后有召,让她在三月初二,也就是上已的前一日入宫觐见。
转眼便是三月。虽然还未到上巳节的正日子,洛水边却多了好些盛装出游的丽人。天津桥畔风光更是旖旎,长堤上的垂柳正是绿叶成荫,如霞盛放的桃花却已渐次凋零,无数花瓣随波逐làng,在桥下岸边的chūn水里勾勒出了几道盈盈粉波。
在桥上的稀疏车流里,琉璃悄然挑起了一角车帘,瞧着柳堤后面那越来越近的巍峨宫墙,心里有些七上八下。
这八年里,她并不是没有进过宫。和皇帝对裴行俭明里暗里的冷落不同,武后对琉璃依旧是照顾有加,只要她人在长安,逢年过节召见的外命妇里从来不会少了琉璃的名字,各种赏赐往往比旁人更厚几分,加上武三思夫人的殷勤拜访,在众人眼里,琉璃依然是深受皇后宠爱的华阳夫人。
琉璃自己却清楚地知道,有些事,终究是不同了。这些年来,武后对自己的所谓恩宠,就像此刻桥下的那些落花,不过是浮于表面的装点,至于河道里真正回旋着的水流,她却再也不曾触及。可今天,随着这道郑重其事的宣召,不知道为什么,她却仿佛听到了,那湍急的水流的声音……马车不紧不慢地过了天津桥,沿着洛阳宫的南墙往西而行,大约走了一盏多茶的工夫,上阳宫的宫墙便出现在前方。
此处原本是紧挨着洛阳宫东南角而建的离官,依山傍水,风景绝佳。这几年里,因为宿疾缠身的李治越来越喜欢清静,时常在此起居听政,宫里又陆续修了好些亭台楼阁,其奢华富丽之处不但冠绝洛阳,便是大明宫也颇有不及。
琉璃的马车停在了上阳宫东边的星躔门前,早有肩舆等在门内,带着她穿花拂柳一路往南,走了足足好几里地。穿过一道石门,就见前方远远的一道长廊仿佛凌空而出,廊庑下是大片的湖水,湖畔垂柳如幕,鲜花如席,亭台相连,其间又点缀着真正的锦幕玉席,好些宫人正在忙忙碌碌地收拾整理。
肩舆在湖边一停,便有宫女引着琉璃沿着麻石台阶一路往上,来到正对湖水长廊的一处亭阁前。亭子规制方正,飞檐深长,盧额上写着“芙蓉亭”三个大字,亭内布置得花团锦簇,被一群宫人拥簇着坐在当中的,正是武后。她穿着件深青色金丝满地绣的襦裙,头上是赤金芙蓉冠,冠沿流苏摇曳,将她细长的凤目遮住了大半,纵然面色平和、嘴角含笑,却也自有一种喜怒莫测的高深。
琉璃抬头瞧见武后,心下不由便是一颤。这几年里每次参见,她都能感觉到,这位“天后”正在变得越来越高高在上、不可侵犯。其实在军国大事上,如今依然是李治乾纲独断,在朝廷里,武后也并没有太多的实权,李治还一直有意无意地打压着她的威望,然而几年下来,她的存在感却并没有被削弱半分,反而愈发地令人敬畏……碎玉流苏的后面,仿佛有锐利目光闪过,琉璃不敢再看,垂眸快走两步,大礼参拜了下去:“臣妾库狄氏叩见天后殿下。”
武后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一停,才淡淡地点头:“不必多礼。”
这声音里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压力,琉璃忙谢恩起身,静静地等着武后发话,一口气憋在胸口,怎么也不敢透出来。
武后再次开口时,语气却是一片平和:“我若记得不错,你以前不曾来过上阳宫,这一路行来,觉得此处风光如何?可堪设宴之用?”
这是什么意思?琉璃有些摸不着头脑,却还是转头看了两眼,老老实实地回道:“殿下英明,臣妾的确是头一次来,一路上目不暇接,至于此处,臣妾嘴拙,只能想到‘风光如画’四个字,用以设上巳之宴,自然更是应qíng应景。”上巳节的宴游,讲究的就是水,这里的长廊之下便是滔滔洛水,长廊之内又有曲流碧波,无论是玩传统的临水濯尘,还是高雅的曲水流觞,都再合适不过,看下头这些布置,可不就是准备在这里大宴群臣么?
武后轻轻笑了一声:“你倒是好一双慧眼,可不就是‘风光如画’?只是欢宴易散,美景难留,因此今曰才要召你入宫,也好让你用妙笔来留它一留了。”
武后的意思是,让自己来这里画一张上巳chūn宴图?琉璃顿时有点傻眼。她擅长的是工笔花鸟,人物肖像和亭台楼阁也还好说,大幅的山水就有些勉qiáng了,前些年进奉给武后的那几张她自己都不大满意,至于这种人物众多、场景宏大的长卷……她心里苦笑不已,惶然低头回道:“臣妾多谢天后殿下抬爱!只是妾身笔力太弱,落笔又慢,绘制不出众生qíng态,因此也从不曾画过宴饮游乐图卷。如此宏幅巨制,实非臣妾力所能及。还请殿下明察。”
武后并没有答话,只是微微坐直了身子。纵然隔着流苏,琉璃也能感觉判她的目光正落在自己的脸上。她心里一阵发虚,却越想越是明白:此事应承不得!莫说自己本来就不会画,就算会画,既然是上巳宴,必然要画皇帝、太子、宰相诸人,说不定就会画出什么祸事来!然而这样一口回绝,武后又会怎么看自己?
她想了又想,只能硬着头皮补充道:“若殿下想留入画卷的只是此地风光,妾虽不才,倒还敢勉力一试。”
武后依旧静静地瞧着她,琉璃只觉得从头皮到脚跟都开始发麻了,她却突然笑了起来:“你倒是会挑省力的!二十年前你便画得一手好台阁,怎么到了今日,还是只肯画些亭台山水?”
这个么……琉璃脸上发热,声音也一路低了下来:“臣妾愚钝,这些年的确、的确没什么长进。”
武后轻轻往后一靠,细碎的流苏流水般往两边dàng开,终于露出了一双眼眸,目光却并不锐利,反而带着点笑意:“是么?依我看,你这xing子这些年也是半点都没变,轻易不肯应承什么,就怕担了责任去;不过么,若真是应下了,却是捅破天去也要做到。这点痴气,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
她的语气和缓无比,仿佛只是随口叙旧,琉璃心头却是剧震——她说的是当初自己给贺兰敏之求qíng的事?这么多年了,武后终于要提这一桩了么?
她定了定神,缓缓跪倒,涩声答道:“多谢殿下明察,臣妾生xing愚笨,唯仗殿下垂怜,方有今日。殿下深恩,原该粉身以报,臣妾却是屡次行事无状,有负殿下期望,每每念及,都是羞愧无地。今日殿下既有吩咐,臣妾绝不敢虚言推搪,必当全力以赴。”
在四面透风的亭子里,她的话语声半点回音也没留下,倏忽间便消散无踪。亭子里仿佛突然静了下来,静得连呼吸声都有些剌耳。琉璃清楚地知道,自已说出“全力以赴”四个字只怕还是太轻了,然而要她说得更ròu麻更决绝些,她却是自己都骗不过去,更别说去糊弄武后了。
武后目不转睛地瞧着琉璃,脸上慢慢露出了笑容:“不过是幅画,你又何必如此惶恐?说起来,这些年你帮我画的图样原是不少,那幅《万年宫图》如今还挂在我的书案后头。便是为了那幅画,我也该多赏你几回。今曰这画,你只要好好去作,莫要辜负眼前这片风光,也就罢了!”
武后的意思是,还记得万年宫的旧qíng,愿意再给自己一次机会?琉璃顿时呆住了。她原本已做好准备,如果武后还坚持让自己画这chūn宴图,自己也只能接下一她实在没胆子再拒绝!没想到武后竟然轻轻放过了,难不成今日她宣自己进宫真的只是表达既往不咎的意思?或者说,她是另有后手?
抬头瞧着武后仪态万方的微笑面孔,琉璃不敢再多想,压下心头所有的疑惧,轻快地俯身行礼:“多谢殿下!”
武后随意摆了摆手:“你且好好作画吧!需要用到什么,吩咐她们便是。”又转头吩咐道:“婉儿,你领华阳夫人到院子里看看。”
婉儿?上官婉儿?琉璃忙抬头看了过去,就见一位十六七岁的清丽少女越众而出,盈盈行了一礼:“婉儿谨遵天后吩咐!”回头又笑道:“华阳夫人,请。”声音十分清柔,却又gān净利落。
琉璃不敢啰唆,拜别武后,跟着上官婉儿出了芙蓉亭。两人沿着石阶曲折往下而行,上官婉儿穿着一袭碧色长裙,步子又轻又稳,看去就如风中的柳枝,在窈窕里还带着股清劲。
琉璃瞧着这背影,心头却不由一阵怅然。当年在临海大长公主的芙蓉宴上,那个曾向自己表露善意的少女也是这样的如花年纪、如柳身姿吧?记得那时她刚刚和上官仪的长子订婚,人人都羡慕他们男才女貌,而转眼之间她已经历过家破人亡的惨痛,如今连女儿都这么大了!
她有心问上官婉儿一声:你娘亲眼下可好?又觉得如此实在有些虚伪——这些年来,自己都是自顾不暇,明知郑冷娘一直在掖庭服役,却不敢惹事上身,主动过问,如今她女儿终于出人头地了,自己又套起了jiāoqíng,这算什么?
眼见前头就是碧波dàng漾的水池,上官婉儿脚步微缓,回身问道:“夫人是沿着芙蓉池走一走?还是找个地方再看看?”
琉璃收敛心神,四下打量了一眼:“还要有劳女史带我去那边的回廊上的一转。”
上官婉儿嫣然一笑:“夫人不必客气,叫我婉儿就好。婉儿久仰夫人芳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能为夫人效劳,是婉儿的荣幸。”她原本便生得秀美,一笑之下更添明艳,眼波流转间,连眉心那朵花钿仿佛都在灿然盛开。
琉璃却不由苦笑了起来,名不虚传?是瞧见自己果然一副磕头如捣蒜的模样么?嘴里随口答道:“婉儿过奖。妾身笨拙,有负殿下期望,当真羞愧。”
上官婉儿笑容更是灿烂:“夫人何出此言?夫人不贪功、不轻诺、进退有度、慧珠在握,夫人若还笨拙,那婉儿就是这湖底的淤泥,只剩一团污糟了!”
这话……是在讽剌自己么?琉璃看了上官婉儿一眼,却见她眸子清亮,笑容明媚,哪里有半点yīn阳怪气的模样?
自己果然是老了,疑心也重了!琉璃心里好生自嘲,一口气忍不住直叹了出来哪里!我只是胆小而巳。”
上官婉儿笑得眸子都弯了夫人好生风趣。”
琉璃摇了摇头,没有接话。上官婉儿也随口转了话题,指点着沿途的布置,一路引着琉璃来到长廊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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