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长廊原是此处除了芙蓉亭外最高的地方,站在廊下,整个庭院尽收眼底。琉璃细细打量着园林布局,越看越心惊。
这庭院初初看去风光秀美,宛若天成,细看之下却是处处颇具匠心。那租湖水是三条水道汇聚而成,水流曲折,各有小桥石岸;湖边的亭台楼榭、山石花树错落有致,布置之巧妙,几乎有了后世苏州园林的韵致。如此一来,美则美矣,圆起来却更不容易广,光临摹庭院布局就不是一天两天能办到的……上官婉」[极为善解人意,琉璃的目光在哪里略作停留,她便会轻言细语地介绍上两句。此刻见琉璃皱眉,她想了想便笑道夫人若是需要什么笔墨画绢颜色,不妨都告诉婉儿,婉儿也好先准备着。”
琉璃下意识地就想摇头,突然想起一物,忙问道:“笔墨颜色眼下倒还用不上,却不知这处园子修建时可有图样留下?”这年头建园子也是要图纸的,不过上官婉儿却未必知道这种东西,只怕还要再寻人去问……上官婉儿却立刻伸手比划道:“夫人问的可是这么大小的,工匠们修建院落亭台时用的图样?”
琉璃忙点头:“正是,婉儿见过图纸?”
上官婉儿微微皱起了眉头:“却不知夫人要图样何用?”
琉璃解释道:“要画好亭台楼阁,原是要这种图样做参考,落笔时方位小布局才不会出错。此处庭院又颇为复杂,没有图纸,只怕不好动笔。若图样不便出宫,借我临上两日也是好的。”
上官婉儿轻叹一声,伸手指向了下方:“夫人您看。”
只见数十步外的一处假山旁,一位身穿朱衣的男子正指挥着几个匠人布置附近的木石,手上拿着的,可不就是一叠浆得硬挺的图纸?
琉璃心里一松,展颜笑道:“这倒是巧了!不如咱们这便过去问一问那位内侍,他手上的图样可否借来用上几曰?”
“内侍?”上官婉儿愣了一下,脸上露出了极为古怪的表qíng,“难道夫人不曾见过明大夫?”
明大夫?琉璃想了想才明白她说的大概是眼下大唐宫廷的第一红人,正谏大夫明崇俨,不由也吃了一惊:“那一位就是明大夫?”
上官婉儿点了点头:“明大夫jīng于占宅之术,眼下宫里各处要做修整,都要他看过才能动土,此处庭院更是明大夫一手规划,图样都在他哪里,只是,”她为难地看了看琉璃,“明大夫xingqíng颇为严谨,做事也是……愿意亲力亲为,此事倒是要跟他好好商量了。不如夫人在此稍候片刻,婉儿先过去帮您问上一声。”
原来是个脾气不好、做事还总是独断专行的。想到关于明崇俨的那些传闻,琉璃倒也不觉意外,忙道:“既然如此,还是婉儿带我过去,也好当面跟明大夫细细分说一番,请他行个方便。”
上官婉儿大约也觉得如此更显诚意,应诺一声,带着琉璃绕出长廊,走到了假山边上,自己上前欠身叫了声“明大夫”。
明崇俨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来。琉璃瞧见他的面孔,不由吃了一惊——她早听人说过明崇俨生得俊秀,真正瞧见才晓得,他岂止是俊秀,根本就是位少见的美男子!看年纪也就三十出头,五官极其英俊端正,什么目如寒星、鼻若悬胆’仿佛就是为这副容颜而设,偏偏神色淡泊,颌下三缕长须,更为这张面孔增添了几分飘逸。
看见上官婉儿,明崇俨并没有露出半分异色,只是点了点头:“不知上官才人有何见教?”语气神qíng都十分平淡,却自然而然显出悠然清举,不沾尘气。
琉璃迅速回想了一下自己这些年来认识的大小神棍,从李淳风到玄奘,论卖相,竟没一个能比得上眼前的明崇俨!裴行俭纵然气度卓然,却也没这种一眼看去便觉不似凡人的感觉。
上官婉儿敛眉回道:“启禀明大夫,天后喜爱新宫,意yù将上阳chūn景落于画卷,今日特意宣了华阳夫人入宫作画。只是此处庭院布局复杂,夫人不敢贸然落笔,恰巧又看见了大夫。夫人想问大夫一声,大夫可否将庭院图样借她用上两日?”
她的态度里带着种难以言述的小心,琉璃不由暗暗纳罕。对于明崇俨,她原本很有些不以为然——身为神棍,一天到晚大放厥词,却连自己的命数都看不透,简直是个笑话!可今日瞧见的种种qíng形,却几乎完全推翻了她原先的印象。
见明崇俨转睡看了过来,琉璃也点头示意,微笑道:“还请明大夫行个方便。”
明崇俨的目光在琉璃身上转了转,脸上的淡远之色倒是收了几分:“不敢当,夫人吩咐,原当从命,只是夫人也瞧见了,这边木石尚未布置妥当,一时半会儿只怕还离不得图样。”
这是婉言拒绝了?琉璃不由暗暗皱眉,那边上官婉儿抬头也要开口,明崇俨却又道:“不过夫人若是不急,在下会让人将此处庭院的几张图样重绘一套,送到夫人府上。夫人何时用完,直接带回宫中便是。”
琉璃松了口气,含笑还礼:“那就多谢明大夫了。”
明崇俨瞧着琉璃微微一笑:“夫人不必客气,夫人与崇俨也算有些同乡之谊,此等小事,不足挂齿。”
同乡之谊?琉璃惊讶地看了回去,明崇俨却不再开口,退后一步,缓缓欠身。琉璃自是不好再多说,点头告别,没走多远,就听上官婉儿低声笑道:“真是巧了,原来夫人和明大夫还有这层渊源,倒是省了好大的气力!”琉璃心里也正有纳闷,随口问道:“明大夫也是华阳人?”
上官婉儿看着琉璃笑道:“明大夫的郡望乃是平原。”
平原?琉璃心里咯噔一下,自己祖籍华阳,因此才会有华阳夫人的封号,明崇俨决计不可能搞错,那他这话又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还说得那般意味深长?
上官婉儿显然也满心疑惑,脸上虽然带笑,眼里却满是好奇和试探。琉璃忙稳了稳神,皱眉道:“这样啊,怪道他说的是‘有些’!我也纳闷呢,这同乡之谊,有便是有,无便是无,怎能是‘有些’?难道说明大夫曾去过华阳?又或是他的母亲是华阳人?婉儿,你跟明大夫打过jiāo道,他平日说话便是这般高深莫测么?”
上官婉儿到底年轻,被琉璃这么一带,顿时思路也跟着她走了:“可不是,明大夫平日里也是喜欢这么说半截留半截的,往往要过些日子才明白。”
琉璃暗暗松了口气,幸亏自己实在太了解这种神棍作风了,一蒙就对,不过这个神棍嘛……眼瞧着上官婉儿走到了前头,她忍不住还是回眸看了一眼。明崇俨依然站在原处,竟是一直在目送着她们离去,对上琉璃的目光,微笑着又欠了欠身。
这满含深意的笑容里仿佛有一种极其古怪的意味,琉璃背上一阵发寒,突然觉得,这图纸,或许自己还是不借更好!
然而没过几天,一叠八张图纸还是整整齐齐地送到了裴府。琉璃打开包裹,一张张翻看着那些微huáng的纸张,心底的寒气不由越来越浓。
这些图纸不光是如今芙蓉园里的建筑,还有几张设计稿,画得并不jīng细,却也能看出那湖畔的堂屋和拙政园有七分相似,那水面上的三座灯塔似打些三潭印月的意思,而最后一张那艘停在湖边的双重石舫,分明就是颐和园石船的翻版!
一旁的裴行俭看着看着,眉头也紧紧地皱了起来,沉吟半晌才道:“明崇俨此人似乎有些古怪!”
他也看出来了?琉璃抬头瞧着裴行俭,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裴行俭的目光却依旧停留在图纸上,眉宇间竟有几分少见的凝重:“此人xing格孤高,不是这么容易说话的人,此次送图样却送得这般痛快……你还是离他远些的好。我查过了,在贺兰敏之被贬前后,朝廷里只有一人不但凭空被提了职位,而且从此备受宠信,就是这位明大夫!”
明崇俨?居然是他!琉璃猛然想起,自己的确听说过,他是常去给武夫人看病的,阿霓和杨氏应该都跟他打过jiāo道,而且他出人宫廷也比旁人容易,对了,他还预言过太子妃的选立时机有问题,所以……琉璃苦笑着垂下了眼帘,自己的这位老乡,还真是,神通广大!
第十二章怒发冲冠心腹大患
洛阳牡丹甲天下。
上阳宫正是洛阳城里牡丹最多的所在,随着三月的chūn风渐暖,临江的巧蓉园里,牡丹次第盛开。直到四月暮chūn,那姹紫嫣红的硕大花朵依然绽放在枝头,将池畔的绿地铺陈得繁华浓丽,加上远处重檐碧瓦的华美亭台、近处翩然来往的丰润美人,端的是好一幅盛唐图卷。
不过,当琉璃的目光掠过牡丹花圃,看到出现在长廊尽头的那个并不陌生的修长身影’心qíng却不由陡然低落了下来:又来了!
这一个多月里,琉璃又是拖又是挑的,统共才进宫了三回,却依然会跟这位明崇俨明大夫上演这样的喜相逢。按理说,他正在主持芙蓉园的翻修,琉璃在此作画,会遇到他并不算奇怪,以琉璃的身份,他每次都会过来彬彬有礼地跟琉璃寒暄几句也不算奇怪。然而这种偶遇、这种礼数,出现在明崇俨这位除了帝后之外对旁人几乎不假颜色的“真人”身上,却足以引得众人侧目。
眼见明崇俨越走越近,身上的素色葛袍和颌下的三缕长须在暮chūn的江风里飘飘摇摇,愈发显得飘逸无双,脸上也渐渐露出了那种招牌式的淡远笑意,琉璃只能放下手里的铅条,缓缓站了起来。
明崇俨在离琉璃画案三四步远处停下了脚步,含笑抱手:“华阳夫人!”
琉璃点头回礼明大夫。”
明崇俨走上一步,看了看案上那刚刚起稿勾线的底稿,微微扬起了嘴角:“夫人果然是多才多艺,这图卷还未上色,已是颇见巧思了!”
琉璃也客套地微笑:“明大夫说笑了。大夫博学多识,无所不能,妾身所长者,不过是雕虫小技,不值一提。”
明崇俨笑着摇头:“夫人风趣。”
你全家都风趣!琉璃垂下眼帘,掩住了心头的不耐烦:“不敢与大夫相比!”不等明崇俨答话,她拿起早已理好的图纸,jiāo给了一边的宫女:“这些图纸,如今妾身已用不着了,还要有劳明大夫收回。大夫高谊,妾身在此谢过。”说完便欠身行了一礼。
明崇俨微微一怔,目光在琉璃和图纸上来回转了转,突然又笑了起来:“夫人不必客气。”转头吩咐自己身后的内侍:“这些图样甚是要紧,你带着她将图纸送去将作监,必要亲手jiāo给当值的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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