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十日之后,这分固执的不祥预感’终于在一则震动京师的新闻里变成了现实:
五月初四,有人在洛阳城外发现了正谏大夫明崇俨的尸首,乱刃加身,死不瞑目。
琉璃是洛阳城里最早收到的消息的人之一。初四一大早,麹崇裕脸上胡乱包着块麻布就跟何家掌柜一道来了裴府’也亲自送来了这个消息:明崇俨被人伏杀了!
前些天,明崇俨一直在家养伤,这两天才开始出门,却也没跟谁来往。初三午后,他在去药铺的路上收到了一张纸条,随即便换了衣服匆匆出城,在平日炼丹的庄子外头遇到伏击。那两个杀手明显训练有素,从bào起杀人到捜走明崇俨身上的所有物件,统共只用了两三息的工夫。
麹崇裕自是懊恼无比:“那两人早就备好了快马,我的人没跟上。早知道,我就该多派两个高手,说不定还能追上他们。”
早知道?自己才是应该早就想到的人吧?琉璃轻轻叹了口气,将案上的一张拜帖推到了麹崇裕眼前:“这是我昨日午前收到。”
麹崇裕随意扫了一眼,立时便愣住了:“这是……”
琉璃苦笑着点头,这是以明崇俨夫人的名义送来的帖子,言辞谦卑地写着要在明天,也就是端午的早晨上门拜访。
所以,明崇俨死了。
麹崇裕的脸色渐渐yīn沉了下来,坐了一会儿,便一身寒气地告辞而去。琉璃这一整天却是心神不宁,便是怀里小光庭那稚嫩的笑脸,都会让她心头发涩一一都怪自己不够谨慎,才会给全家人的平静生活埋下这样巨大的隐患。她要怎么做,才能让小光庭也有ー个无忧无虑的童年,就像他的三个哥哥那样?
日头渐渐偏西,光庭也被rǔ娘带去了花园玩耍,琉璃却依旧坐在案几边,看着那张帖子发呆。仔细看去,不难发现帖子上的字迹并非出自女子之手,墨迹一开始颇为浓重,最后几笔却很有些潦糙。她能想象得出,写下这张拜帖时’明崇俨从犹豫不决到迫不及待的复杂心qíng。可那又怎样呢?他背后的那个人,远比她想象得神通广大,也远比她想象得心狠手辣……身后一阵脚步声响,有人轻轻按上了她的肩头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琉璃回头一看,裴行俭含笑的脸孔已微微低了下来,眼神仿佛比平日更为温柔深邃。她心里一阵翻滚,刚想开口,裴行俭的目光已在那张拜帖上转了转,脸上露出了几分了然:“原来如此!也罢,死者为大,不管他有什么谋算,如今都已成空。这帖子咱们既然接了,过两日那边发丧,我去送他ー程便是琉璃忙伸手拉住了他:“你别去!”
裴行俭摸了摸琉璃的头顶,笑容愈发柔和:“又说傻话了!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不过你的气也算出了,如今越这么计较,倒越像是当真了!再说了,这事儿你怎么还瞒了我这么久,难不成是怕我受不住他那几句话?认真论起来,他说的也不全是歹话,若非如此,今日圣人只怕、只怕也不会让我去当这波斯大使,琉璃……”
琉璃听着他前头的话还在琢磨:他这是听到明崇俨的那套“官方说辞”了?待得“波斯大使”四个字入耳,不由“腾”地站了起来:“波斯大使?”裴行俭伸手扶住了她:“你莫急,又不是什么大事,波斯国你也是听说过的,从西疆再往南再走几千里就是。前些年他们被外敌围攻,国土沦陷,王子逃来大唐搬兵。圣人如今打算让人送他回去复国,因路程遥远,又要途经西疆,因此才让我接下了这桩差事。你放心,如今那边还算太平,我会轻车简从,尽快赶路,估计不过一年半载就能回来……”
琉璃呆呆地看着裴行俭,渐渐地已听不清他说话的声音。她自然知道波斯,更知道他这所谓的“波斯大使”。这是他儒将生涯的开始,从此,他将属于那烽火连绵的战场,属于历史书里的传奇,却再也不属于他们这个平静的家……她原以为他们在一起的日子还会有两年,却没想到,原来根本已剩不下几日!
心底仿佛有一把锯子在缓缓搅动,将每一丝疼痛都拉得无比清晰漫长。琉璃不敢让他再看见自己的脸,低头伏在他的胸前,用尽全身力气紧紧地搂住了他。
裴行俭的声音戛然而止,沉默片刻,才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她的长发,柔声道琉璃,你怎么了?”
是啊,她怎么了?她不是早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吗?她不是千百次地预想过这一天的qíng形,千百次告诉自己这才是他的使命,告诉自己要做他的后盾,要为他骄傲,而不是徒劳无益地做小儿女态——他们在一起已经整整二十五年了。然而当这一天真正来到眼前,她才明白,一切的设想都是徒劳,她的心里只有不舍和难过,只有那种半边身子被生生劈开般的痛苦。
她满心都只想说,守约,你能不能不要去,如今局势这么险恶,孩子们又还这么小,这个家里离不开你!然而话到嘴边,却怎么也发不出声来。
好半晌,她才听见自己那gān涩无比的声音没什么。我只是有点,舍不得。”
裴行俭轻轻叹了口气,默然揽紧了她。
半开的窗外,小婢女们正嘻嘻哈哈地四处挂着艾虎蒲剑,打扫一新的院子里到处都飘dàng着皂角和糙药的清香;更远些的花园里,三郎参玄在带领弟弟们大肆祸害各色花木,为明日斗糙会而准备的那四个竹篮已堆得老高……微风chuī过庭院,带来了一股初夏huáng昏特有的明慡,那是暑日到来之前的,最后的清凉。
第十三章万里奔袭一举成擒
该死的,又起风了!
苏味道眯着眼睛看了看远方,眼前的贺莫延碛依然天高云淡、四野死寂,在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上,只有沙砾和碎石反she着白晃晃的阳光。
看来不是鬼风。苏味道“呼”地松了口气,狠狠抹了把脸,沾在皮肤上的沙粒混合着汗水蒸发后留下的盐晶,硌得他脸皮一阵生疼。不过此时此刻,除了嗓子眼里那火烧火燎的焦渴,他对别的已是压根不在乎了。
巳经三天了!自打那场突如其来的鬼风把使团打散之后,为了寻找那几个脱队的波斯人,他们就偏离了原先的路线,也再没找到水源。如果说头两天的狂风烈日还让人叫苦连天的话,到了今日,大伙儿却连抱怨的力气都没有了,再这样下去……苏味道心里一阵焦躁,随手摸了摸腰间早已gān瘪的水囊,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而嗓子李陡然涌上的腥气,让他几乎gān呕起来。
耳边一阵马蹄声响,一个半满的水囊蓦然出现在苏味道的眼前,他呆了一下,下意识的一把仅仅攥住,侧头再看,顿时吓了一跳:“裴、裴侍郎?”
同样在风沙李跋涉了五六日,裴行俭身上的石青色披风却仿佛并未沾上半点沙尘,神色也依旧从容镇定,连语气都没有本分波动:“慢慢喝。”
苏味道忙把水囊递了回去:“侍郎,使不得!”裴侍郎的身上分明也没有多余的水囊了,自己怎么能……裴行俭并未答话,只是转头瞧了他一眼。
苏味道顿时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老老实实低头解开水囊,小口小口地抿进了些许清水,那带着皮革味的水落入几乎要冒烟的嗓子李,简直必琼浆玉露还要来的甘美。
他不敢多喝,系好水囊正想jiāo还,却见裴行俭突然带住了马缰,神色专注地不知是在沉思还是在倾听着什么。片刻之后,他抬头环顾了一眼,指着侧后方的几座小山提声喝道:“传我的命令,全体向东,全速前进!”
“裴侍郎有令,全体向东,全速前进!”
呼喝声中,原本无jīng打采的侍卫们毫不犹豫地拨转马头,跟在裴行俭的马后向着东边策马狂奔,刚吃过苦头的那几个波斯人更是跑得飞快,副使王方翼则是稳稳地压马兜在了最后。
苏味道自是紧紧地跟着裴行俭,跑出一段之后才意识到这么跑其实是在走回头路。放眼望去,天地间依旧一片晴朗,实在看不出半分异样,可不知怎地,他竟是连追上去文一声的心思都不敢有。
抬眼瞧着前方那个端凝如松的身影,他的心头突然涌上一阵迷茫。自己认识裴侍郎已有整整十年,在他身边做管记也有三年多了,甚至还娶了裴侍郎的义女。可他怎么越来越觉得,自己似乎根本就不认识眼前的裴侍郎;或者说,自打接下出使波斯的使命,裴侍郎就像变了一个人。
其实苏味道也明白,堂堂吏部侍郎,居然要远赴万里护送什么波斯王子回国,的确是变相的发配,可裴侍郎的反应也实在太古怪了!这一路上,他根本就是把整个使团当作斥候jīng兵在cao练,全速赶路,日夜兼程,还没走平常的西域道,而是翻山越岭,两度huáng河,不到一个月竟赶了将近六千里路!至于裴侍郎本人,更是渐渐显示出了令人胆寒的一面。
使团带着的百人卫队原是从禁军李临时抽调的jīng锐,面对这莫名其妙的千里疾行,自然有人怀疑有人抱怨更有人阳奉yīn违。可没过多久,全团上下就把令行禁止刻进了估值李---敢冒头的挑衅者固然都被裴侍郎直接套上重枷丢进了路过的军镇,更重要的是,这一路上无论遇到什么qíng况,他的态度都太过冷静,安排又太过周密,仿佛任何事qíng任何变故都在他的计算之中,那种近乎漠然的从容自持,渐渐形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威势。莫说苏味道,如今就是使团里最桀骜的波斯侍卫被他看上一眼,照样抬不起头来。
想到适才那淡淡的一瞥,苏味道心里犹自一颤。如今的裴侍郎,根本就是个深不可测的冰人!至于那个自己熟悉的,让人如沐chūn风的裴侍郎,谁知道……他正想得入神,身后突然有人尖声叫道:“鬼风!鬼风来了!”
苏味道一个激灵转头看去,就见在远远的地平线上突然多了一条黑线,没多久,黑线就变成了一道黑色的风墙,翻翻滚滚向这边扑了过来,可不正是鬼风!
苏味道大惊之下,挥鞭狠狠抽向了胯下的坐骑,原本就跑得飞快的队伍,速度立时又提高了几分。
鬼风却比骏马来得更快,转眼间,那黑烟滚滚的前锋已是清晰可见。好在此时山丘也已近在眼前,裴行俭带马一圈,划出了最能避风的一片平地。大伙儿到了地头,纷纷拉倒坐骑,将披风兜头盖脸往身上一裹变躺倒在地。鬼风几乎追着王方翼的马尾席卷而来,天地间随之一片灰暗,狂风携裹的沙粒将众人身上的披风抽的啪啪作响,半空中更不时传来一阵鬼哭láng嚎般的凄厉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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