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晴空万里的夏日戈壁,转眼间便成了暗无天日的人间地狱。
苏味道紧贴着马腹侧卧在地。这次的鬼风虽然来势虽猛,但有了山丘遮挡,比起头两次遇到鬼风时只能就地卧倒的láng狈无助,到底还是好多了。只是躺了许久,外头的风势居然没有半点减弱的迹象。不知气温变低了,还是风声太过瘆人,他的身上竟是一阵阵的发冷。好在马身依旧温热,他忙将身子贴得更紧,无意识地数着从马腹上传来的细微跳动,渐渐有些昏昏入睡。
昏天黑地之中,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尖叫:“裴侍郎有令,鬼风快过去了,鬼风快过去了,大家都醒醒,醒醒!准备起来了!”
苏味道猛然惊醒,听着外面依旧是一阵高过一阵的风声,心头好不疑惑。他试着抖了抖披风,一动之下才意识到自己的半边身子都已埋进了沙子,披风上的沙子更不晓得积了多厚。
他大吃一惊,使劲扭动着身子,身子好不容易才从沙土李挣脱出来,猛然间又觉得光线刺眼,掀开披风一看,外面居然已是阳光灿烂。头顶上的天幕依旧碧蓝如洗,视野里更是一片宁静,若不是身边的爱马犹自被沙土埋了半截,又不断有同胞从沙堆里挣脱出来,他简直要怀疑刚才的鬼风是不是自己迷迷瞪瞪间做的噩梦!
身边突然传来“哎呀”一声惊叫:“我的水囊!”苏味道转头一看,却是一个侍卫在躲避鬼风时把水囊给跑丢了。那人正可惜不迭,身边有人笑道:“你也莫要可惜,若不是裴侍郎,大伙儿如今只怕都躺在沙子底下,再不用发愁没水喝啦!”
这一次的鬼风原比头两次来得更大,若不是找到了避风处,说不定真会被活埋。瞧着身边的沙土,人人心里都有几分劫后余生的轻松与庆幸,闻言也笑了起来。
说笑之中,众人拍掉尘土,拉起坐骑,重新上路。只是刚刚转过山丘,走在最前头的那匹马却是一声惊嘶---就在山丘边上,一处沙坑大概是被适才的鬼风卷走了遮盖,露出两具骸骨,头盔皮甲犹自保存完好,正是唐军的装束!
刚刚有几分欢腾的使团顿时沉默了下来,有人跳下马趣查看究竟,有人刚转头质问使团的向导:“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你到底把咱们带到什么地界来了?”
向导缩着脖子,一声也不敢吭。
问话的侍卫不由火气更盛,厉声道:“这般废物,留着何用,还不如宰了清静!”
好些侍卫都和苏味道异样,从早起便滴水未进,此时又是惊惧jiāo加,听到这句,心头憋着的那股邪火顿时烧了起来,纷纷应和不迭,xing子里bào躁的更是围了上来,就要拿那向导出气。
一片混乱之中,有人喝道:“住手!”
裴行俭不知何时已带马过来,缓缓扫视了这些侍卫一眼。被他这么一看,众人就像被当头浇了桶冰水,都讪讪地低下了头。
在一片安静之中,裴行俭的呻吟愈发显得清晰沉稳:“你们都是大好儿郎,跋涉万里,所为何来?是建功域外、杨威四海,还是撒泼打滚,怨天尤人?不过是两具同袍的遗骨,难不成就把你们的胆子都吓破了?
看看咱们脚下的这片戈壁,当年侯军?侯大将军平定高昌时曾走过,苏定方苏大将军扫dàng叛乱时也曾走过。路有遗骨,正说明咱们没走错方向!他们当年创下赫赫成名,建立不世功业,是何等荣耀。你我同样是身负huáng命,同样上有苍天庇佑,下有厚土托承,只要锐意向前,自然也能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光宗耀祖!生为大唐男儿,这才叫不枉来这西疆走一道,也不枉来这世间走一遭!
至于迁怒于人,打杀庶民,杀得再多,又算什么本事?”
他的声音并不如何慷慨响亮,一字字道来,却如木桩般敲进了每个人的心里,几个闹事的侍卫更是满脸通红:“侍郎息怒,我等再也不敢了。”
裴行俭点了点头,语气微缓:“我也知道,你们并非胆怯,只不过是太过忧心,忧心找不到水源,也忧心找不到正道。不过皇天后土在上,先辈英灵未远,只要我等心诚志坚,眼前这点艰难险阻,何足道哉!”
他下马走了几步,站在沙坑之前,沉声喝道:“来人,设香案!”
几个亲兵应诺一声,从行囊里七拼八凑,居然变戏法般真的拼出了一张小小的香案。裴行俭仔仔细细地擦净了十指,亲手点燃香火,闭目默然祝祷。
在荒凉的戈壁中,惨白的尸骸旁,这副景象简直诡异的难以言表,可不知是裴行俭一路上积威太深,还是刚才对鬼风的语言太过惊人,所有的人在愕然之余,也都渐次低下头趣,跟着他默默祈祷起来。
良久之后,裴行俭才睁开双眼,原本沉静的面容更是一片肃然:“井泉不远,大事可成,跟我来!”
他低头捧起沙土撒进坑里,这才翻身上马,毫不犹疑地走向了西南方向。亲兵侍卫们自然也纷纷上前填土铺石。不过片刻,那两具无名的骸骨便再次被深深地掩埋在异乡的huáng沙之下。
太阳早已过了中天,鬼风过境后戈壁上一丝风也没有,西斜的阳光直she在众人的脸上,不少人都渐渐头昏眼花起来,瞧什么都仿佛带上了一层雾气。
因此,一刻多钟之后,当众人跟着裴行俭转过一处红柳林,一泓湖水陡然出现眼前时,几乎每个人都揉了好几下眼睛,才嘶吼着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向水边狂奔而去。
苏味道忍不住也跟着跑了过去。湖水十分清澈,带着新鲜净水特有的甘甜,他手里还有半囊一直没舍得喝完的水,并不是十分焦渴,却也左一捧右一捧地喝了十几口才渐渐停了下来。
在人喊马啸的欢腾中,不知是谁叫了声“裴侍郎”,苏味道跟着众人回头看去,只见裴行俭依旧站在山坡高处,他的身形瘦削修长,却只有一种山岳般的沉凝伟岸,就只有静静地站在蔚蓝的天幕下,让人几乎忍不住要膜拜下去。
有人喃喃道:“神人!裴侍郎真真是神人!”
看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苏味道缓缓地点了点头。是的,自己曾经熟悉的那个睿智而温雅的吏部选官或许不过是个表象,眼前这个威严肃穆、深不可测的男子,才是真正的裴侍郎。
然而五天之后,当一行人顺利走出贺莫延礋,又马不停蹄地横穿伊州,来到庭州城外时,他却不由再一次迷惑起来----大约因为裴行俭日前成使人知会过庭州守将,此时庭州城外的官道两旁竟聚集了不少人,颇有些夹道相迎的架势。裴行俭并未避开,反而带马迎了上去,脸上更是慢慢露出了一丝奇异的笑意,仿佛是远行的国王,回到了自己的领地。
欢迎的人群瞧见裴行俭,也猛地爆发出一阵欢呼。有老者捧着酒爵带头迎了上来。裴行俭下马接过,二话不说仰头喝了下去,欢呼声顿时更为响亮。不断有人载歌载舞地上来献酒,裴行俭也是来者不拒,脸上的笑容竟比酒香还要醇厚暖人。
包括苏味道在内,使团里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人群中这酒到杯gān,如阳光般温暖耀眼的男人,真是他们那个冷静自恃、连水都不会多喝一口的裴侍郎?
没有人预料到,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从庭州开始,使团的速度竟越走越慢,一路上不断有各部首领闻风而至。有的是二话不说便端出酒水摆上宴席,有的更是一路跟随、不肯离开,裴行俭居然也听之任之。等到使团穿过天山到达西州时,队伍里已拉拉杂杂地夹带了七八个部落的酋长随从。西州城外更是热闹非凡;山谷中,官道旁到处都是人头掺动,光是设有接风酒宴的帐篷就一个接一个地排出了百余步远。似乎整座西州城,甚至整个安西的豪qiáng贵族都已聚集在西州城外,等候着迎接裴行俭。
在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中,苏味道张着嘴一时忘了合拢,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裴侍郎当年在这里到底做了些什么?以至于在离开西域整整十二年之后,还会拥有这样的威望……不过此刻虽然没人会来解答他的疑问,别说裴行俭,便是他们这些人也眨眼间便被人群研淹没,各色美酒源源不断地捧了过来。苏味道原本酒量就寻常,喝道后来,已恨不得就地挖个dòng躲将进去。
好不容易走完了这段路,最后一个帐篷正是西州魏氏所设,裴行俭的脸上也有了几分酒意,眉宇之间愈显逸兴横飞。他接过魏氏族长的酒杯一饮而尽,抱拳向众人行了一礼,朗声笑道:“多谢诸君盛qíng!昔日一别,这十二年来,裴某便是梦里醉里也常回西州。当年咱们纵酒欢歌,放马游猎,何等快活!今日重逢,难得诸位还能如此相待,横竖天时正热,裴某也想多歇两日,待得秋凉再行上路,也好重温旧梦,再游猎一回!却不知谁愿同往?”
人群里几乎炸开了锅,“某愿前往!”“我要同去!”的叫嚷声响成一片。
苏味道原本已喝得有些迷糊,此时不由愕然睁大了眼睛---自己没听错吧?裴侍郎居然要说留在西州打猎!居然说要等到天气凉了再出发!那他们这一路顶着烈日疾行数千里,又是为了什么?
他脑中一阵天旋地转,忙伸手抓住了身边的王方翼:“王副使,王副使,裴侍郎到底在说什么,我是不是听错了?”
王方翼手里也端着一杯酒,瞧着兴发如狂的人群,脸上居然笑微微地满是欣慰:“苏参军不曾听错,我总算放心了!”
放心?自己一定是喝太多了,听到的都是胡话……苏味道怔怔的瞪着王方翼那张越来越模糊的笑脸,还想开口,却一头栽了下去。
这一醉甚是彻底。苏味道再次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居然躺在意见土墙小屋里,屋子里gāngān净净,没有任何多余的陈设。阳光从高高的天窗里直she进来,在chuáng前洒下了一道光柱,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束里不断起舞。
他愣了半响才想起醉前的那些事,心里一阵发急,也顾不得脚软口苦,拿过chuáng头的冷水胡乱喝了两口,推门走了出去。
外头的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苏味道一直走出院门,才瞧见使团里一个侍卫,忙叫住了他:“我躺了多久?这是什么地方?咱们的人呢?”
那侍卫刚从外面进来,脸上还是汗津津的,闻言笑道:“参军当真是醉得狠了,您都睡了一天多了!这是西州的军营,大伙儿如今都跟着裴侍郎趣校场了,说是准备去天山打猎呢!”
苏味道脸都白了,裴侍郎居然真的要打猎,如此行事,又将皇命置于何地?
那侍卫犹自说得兴致勃勃:“校场上别提有多热闹了,光西州城里闹着抢着要跟着裴侍郎打猎的就不晓得有多少!裴侍郎说了,既然大伙儿都要去,那就要听他分派,好容易回来一次,总要打出些花样来!我等辛苦了这么一路,总算能好吃好喝、痛痛快快地玩上好几日了,好歹没白来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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