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说越是眉飞色舞,苏味道醉里却越来越苦。侍卫们自然是有吃有玩就好,可裴侍郎如此行事简直是破罐子破摔,偏偏还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就算西州和长安隔得远些,又怎么好瞒得住人去?
远处隐隐传来一阵鼓声。侍卫拍腿笑道:“听见没有,这是侍郎在点兵呢!”说完转身便跑了出去。
苏味道忙跟着出去,待到了校场边,就见场上已是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少说也聚集了一两千人。远远的点将台上,裴行俭腰佩宝剑,身着软甲,大红的披风衬得人格外jīng神,手中的鼓槌一点,便有人出列受令,有的奉命探路查看猎场,有的负责筹备美食美酒,有的则是前去邀请各部酋长前来会猎。一眼看去,倒真像是将军在出征前点校着自己的队伍。
苏味道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闭上双眼苦笑起来:若是十年前,他定会想方设法去苦劝裴侍郎一番,可正是当年裴侍郎的所作所为,让他学会了谨慎,学会了三思而行。如今,他已再不是那个冲动的毛头小子,裴侍郎更是变得太过陌生、太过莫测,他已没有了开口的勇气……在他的百感jiāo集之中,裴行俭的行猎队到底还是轰轰烈烈地出发了。之后几日,带着子弟亲兵前来会猎的各部首领也越来越多,一杭人真正到达天山南麓时,随行者居然已超过万人。山林之间,奔驰的骏马随处可见,糙原之上,各色帐篷满坑满谷,那星星点点的篝火,此起彼伏的歌声,让人简直不知今夕何夕。
这么多人自然没法窝在一处打猎,裴行俭索xing将队伍分成了几支,以猎物多少论高下。他自己则带着两三千西州子弟,一路打猎一路cao练,什么分兵包围、星夜奔袭、列队冲锋,几个花样来回穿cha,务求不使一只野物漏网。使团侍卫们原是被裴行俭这么cao练了一路,如今帮着他cao练新人,哪个不时磨拳擦掌?这些西州人又都jīng于骑she,一通苦训之下,不过七八日功夫,居然也练得有模有样了。
天山的飞禽走shòu们哪里敌得过这种架势?没几日便被围猎gān净。裴行俭索xing带着大伙儿抄小道一路扫dàng了过去,眼见着前头便是突厥可汗阿史那都支牙帐所在的轮台,这才带住队伍,一面派了跟都支最熟的米家小郎邀约都支来此同乐,一面就地扎营,变着花样的游乐比斗。众人自是愈发尽兴,每天夜里,烤羊烤鹿的香味,足以传出几里地去。
对于这些jīng致的胡闹,苏味道自然是冷眼旁观。他也曾鼓足勇气找到王方翼,结果却被轻描淡写地打发了回来,其余人等更是乐在其中。他一肚子生气担忧没地儿发泄,只能每日早早钻进帐篷,眼不见心不烦。
因此,他也没听见篝火便的那些议论:阿史那都支好大的架子,裴侍郎特意去请他,他却只让人送来了酒水过来!突厥人这些年真是越来越张狂了,勾着吐番攻破安西西镇不算,如今更渐渐把主意打到了西州头上,什么时辰能教训他们一顿才好……黑夜慢慢过去,糙原的清晨带着露水的清香悄悄来临,当天边刚刚露出一线rǔ白,这片篝火未息,酒香犹烈的营地里却突然响起了一阵呜呜的号角。
是裴侍郎点兵的急令!苏味道在睡梦中一个激灵跳了起来,手忙脚乱地套上靴子,一面穿衣一面冲了出去。
黯淡的星光中,无数人像他一样从帐篷里冲出,迅速聚集在中军大帐前。
裴行俭早已站在帐前,他穿着红袍软甲,装束得极为利落,见众人到齐,便含笑扬声道:“诸位不愧是西域最出色的猎手,裴某在此只想问大家一句,想、这些日子以来,你们打猎得痛快不痛快?想不想再打得更痛快些?”
众人原是一头雾水,听得这一句,自然是纷纷应和:“想!”
裴行俭的笑容更是亲切:“我也听说过了,这些年来,咱们西州人的日子不比从前好过。突厥人和吐番人动不动就耀武扬威,劫掠州府,来往的客商都被他们闹得少了好些,更别说让咱们到他们的地盘边打猎。大伙儿也难得像今日这般痛快玩乐。我还想问大家一句,不知道大伙儿想不想过从前那样的舒服日子?想不想随时可以再来天山打猎?”
众人的嗓门愈发大了:“想!想!”
裴行俭微微点头,在猎猎的火把照耀下,他的笑容和声音里几乎带着种催眠般的魔力:“那就好!今日裴某要去打一只全西藏最大的猎物,把那位突厥可汗阿史那都支拿来给咱们割ròu端酒!我要让他牙帐里的huáng金牛羊女奴都换个姓氏!我要突厥人从此听到西州的号角就退避三舍!
你们,敢不敢跟我一道去?”
人群“轰”一声炸开了:“敢!”“我敢!”“咱们这就去捉了都支那厮!”
苏味道险些倒退了一步。他转头看了看,自己身边那一张张年轻的面孔上分明都写满了激奋与渴望---他们是疯掉了么?还是被这些日子的快活冲昏了头?就他们这临时拼凑的两三千人,居然要去突厥人的腹地活捉他们的十姓可汗?
茫然之中,他突然看见了站在裴行俭身后的王方翼,在那张端正严肃的脸上,分明也满是笑容!
仿佛有闪电从脑海中划过,苏味道心头一阵发麻,这一路上前前后后的事qíng突然间全部串在了一起---原来如此!原来所谓出使波斯,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局,是圣人配合着裴侍郎设下的惊世之局,为的就是今天,此刻!
人群的最前方,裴行俭那从容的笑容,分明跟十年前没什么两样,那明亮的目光,分明跟一路上也没什么两样,原来他从来都没有变过,就算有什么变化,也是变得更高瞻远瞩,更算无遗策……井泉不远,大事可成!
苏味道的一颗心不由砰砰的越跳越快,在身边一波高过一波的欢呼声中,终于忍不住也高喊了一句:“咱们这就活捉了都支去!”
七月的糙原黎明已颇有凉意,骏马奔驰之间,迎面而来的西风更是寒气刺骨。苏味道伏在马背上,却半点也不觉得冷,他只想让马跑得快些,更快些,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他胸口沸腾的热血不至于化为纵qíng的呼啸。
几十里的路,在快马疾驰之间不过片刻就到。初秋的霞光还未能在天边涂上颜色,阿史那都支的大帐已出现在远方。
阿史那都支本人则离他们更近。在睡梦中猛然收到裴行俭的派人送到的口信,他连皮甲都没世间系好,身后那五六百名亲信子弟大多也和他一样形容仓促,不时身上只带了把刀鞘,就是箭囊里空空如也。唯有以为身穿玄色盔甲的将领装束得十分齐整,带马站在都支的身后,隐隐间竟有种石砥柱般的气度。
阿史那都支转头看了此人一眼,神色总算镇定了许多,带马上前,对着裴行俭按胸行礼:“裴侍郎,好久不见!不知今日如此着急召见都支,所谓何事?”
裴行俭笑微微地欠身还礼:“的确是好久不见,裴某与都督一别数载,一直颇为挂念,前些日子突然听闻都督与李将军约好了,今年中秋要一道练兵,裴某欢喜之下,少不得自告奋勇过来,也好请都督随裴某到长安去好好盘算盘算此事。”
阿史那都支脸色微变,自己的确是跟李遮匐约好了今年中秋正式起兵反唐,这消息裴行俭怎么会知道?他这次过来,自己也是一早就留意了的,只是原想着此人虽然惯会收买人心,到底只是一介书生,此番又是日日纵酒玩乐,才没有多加提防,却没想到他居然就是为了自己而来,而且敢如此行险!
瞧着裴行俭身后那气势正盛的数千人马,他心里多少有些发虚,回头给自己的那位心腹大将使了个颜色,才冷笑了一声:“中秋练兵?这是哪里传出来的谣言?真真是荒谬!不过裴侍郎既然到了轮台,若要饮酒行猎,都支自然是奉陪到底;若要练兵赛马,此地好歹是我牙帐所在,不出半日,自会有千军万马前来助阵,倒也未必会输给侍郎!”
裴行俭依旧笑得从容:“都督说的是哪里话,练兵赛马,着实太伤和气,至于千军万马,裴某大约还等起,都督却绝不会有那个工夫了。”
他抬眼看了看都支身后的人马,突然用突厥语扬声道:“诸位,我是大唐裴行俭,这回过来,是因为你们的可汗背信弃义,图谋反叛,我奉大唐天子之命,要请他去长安走一趟。你们也看见了,我身后的jīng兵人数是你们的五倍,箭支是你们的十倍,在他们后面,还有上万人马!你们呢?你们的刀磨利了么?箭带够了么?
不想送命的,立刻放下弯刀!我裴行俭在此保证,送走你们的可汗之后,我就会放你们回家。你们明日后日,明年后年,照样都能在这片糙地上放马牧羊、打猎喝酒,又何必为了别人的野心去拼死拼活,叫你们的父母没了儿子、妻子没了丈夫、儿女没了父亲?”
阿史那都支心里一沉,以裴行俭在族人里的好名声,加上这些煽动人心的话……他再不敢迟疑,厉声喝到:“阿烈!”只要出其不意she死裴行俭,今日这一仗,自己依然有三分赢面!
那意料之中百发百中的神箭却迟迟没有出现,裴行俭静静地看着阿史那都支,眼神里甚至带上了毫不掩饰的笑意。阿史那都支心头一寒,就听身后终于传来了熟悉的浑厚声音:“罪人方烈,愿放下弯刀,听凭裴侍郎发落!”
阿史那都支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僵住了,他慢慢地回过头去,只见一身玄甲的方烈巳翻身下马,毫不犹豫地丢下手里的弯刀,大大方方地负手站在了马前。
这个动作仿佛有一种难言的传染力,剩下的几百人面面相觑,很快也有人学着他的样子下马丢刀,垂头站在了那里。sr呛啷啷”声音渐渐密集,没多久,马背上便再也见不到几个人影。
阿史那都支死死地盯着方烈,眼珠子里几乎能she出毒箭来——难怪自己的计划会泄露,难怪裴行俭敢这么带兵前来,原来自己最信任的心腹,这片糙原上最有名的勇士,根本就是裴行俭的人!
方烈的脸上却没有太多表qíng,只是缓缓转头望向了东方。
那是日出的地方,也是大唐所在的方向。
一轮红日终。于从糙甸深处缓缓升起,万丈霞光将糙原染得一片金红。苏味道站在霞光之中,只觉得自己整个人似乎也融进了这灿烂辉煌的光芒里。他的眼前,使团侍卫有条不紊地收拢俘虏;西州子弟欢呼着冲向不远处的金帐;裴行俭则和方烈并肩站在一起,笑容竟是前所未有的飞扬……作为阿史那都支的牙帐,轮台的这片营寨并不小。待得这支“行猎队”将营寨全部控制在手、捜索完毕,又休整了一番,日头巳划过中天,沉向远山。裴行俭将队伍分成了两部,一队随王方翼留守轮合——方烈的心腹已拿着阿史那都支的令箭前去通知各部酋长前来议事,他们只用坐等对方自投罗网便好;裴行俭则带着最jīng锐的人马继续奔袭李遮匐的老巢。
52书库推荐浏览: 蓝云舒 古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