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道生见她停步,脸上神色越发冷傲:“好一个另寻他人!夫人说这话也不怕亏心?我倒要请教夫人了,这些年来伺候过韩国夫人的,如今除了夫人,还有谁活着?夫人还是好好想想该如何回答吧。莫要他日死到临头,才后悔不迭……”
在薄薄的暮色里,他嫣红双唇似乎带上了一抹淡淡的紫色,一开一合之间,言辞也愈发刻薄。琉璃看着看着,心里突然用上了一阵深深的荒谬感---其实他说得没错,这些年来所有伺候过武夫人的,除了自己,的确都已被杨老夫人灭了个gāngān净净。杨老夫人一定没有想到,她这么做的结果,不但没能保住她的血脉骨ròu,反而是让骨ròu相残吧?
还有这个赵道生,他今天这么推波助澜,大约觉得这是为了李贤好,是让李贤明白真相,日后就不会被武后左右。他也一定不会想到,这么做的结果,不但不会让李贤成为真正的帝王,反而会断送他的姓名,也会搭上自己的姓名……也许这就是善恶有报,因果无欺吧,也许这世上真的有报应二字,只不过用的,往往是世人预料不到的方式。
琉璃突然有些意兴阑珊,再也没有心思听赵道生的威bī利诱,对他点了点头:“多谢内侍提醒,内侍若是没别的指教,就让我先回去好好想想再说,可好?”
或是她的语气多少有些敷衍,赵道生愣了愣,一张脸孔“腾”地涨得通263红,厉声喝道:“库狄氏,你莫要不识好歹……”
一语未了,从假山后突然有人叫道:“哎呀,反了反了!一个阉人也敢对朝廷命妇如此大呼小叫,岂有此理!真真是岂有此理!”
赵道生和琉璃都吓了一跳,赵道生转头看着假山后面,满脸都是不敢置信的惊愕。琉璃也是一头雾水:她怎么来了?
就见一位身穿深紫色襦裙的贵妇在宫人内侍们的拥簇下,从假山后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一身华贵,满脸倨傲,正是刘氏。她左手牵着四岁的女儿,右手牵着的,赫然正是小光庭!
小光庭已换上家里带来的gān净衣服,脸上却满是泪痕,瞧见琉璃,挣开刘氏的手跑过来抱住了她:“阿娘,六郎没乱跑,是他们不许六郎来找阿娘!”
琉璃好不心疼,忙弯腰抱起了他,轻轻安慰了几句。
刘氏也满脸关切地上前几步:“夫人没事吧?幸亏今日我家大娘子听说六郎入宫了,惦记着要来寻六郎玩,硬拉着我过来了这一趟,不然我还不晓得这帮狗奴才居然敢欺rǔ朝廷命妇,便是你家六郎也被他们拦着不许进来找你,你悄悄他,小脸都哭花了!”
不等琉璃答话,她又转头对赵道生冷笑道:“好个狗奴,以前在东宫作威作福也就罢了,如今居然跑到上阳宫来冲撞贵人,看来不让你受些教训,这宫里就没规矩可言了,来人,把他拖下去,先打一百棍再说!”
两个粗壮的宫人上前抓住了赵道生的胳膊。赵道生终于醒过神来,一面四下张望,一面厉声叫道:“我是东宫的人,你一个外命妇,有什么权力处置于我,我要见太子殿下,我要见太子殿下!”
刘氏冷笑一声:“处置你个狗奴才还要什么权柄,你这般以上犯下,挑拨离间,打死都不论!给我拖下去打!”
琉璃此时如何还不知道自己已成了武后跟李贤斗法的棋子,可如果赵道生真这样被打残打死了,那位太子爷大概会恨死自己吧?她忙叫了声:“且慢!”又拉了拉刘氏,低声道:“夫人息怒!今日之事实在是多谢夫人了,只是我听说这奴婢极得东宫宠爱,若是因为我让夫人惹恼太子,此事岂不是……”
刘氏满脸都是不以为意:“夫人放心,太子要恼,也得有那个本事!”又冲着宫人挥了挥手:“发什么楞?还不快点把他拖下去!”两名宫人应诺一声,拖着赵道生就往假山后的角门走去。赵道生自然是挣扎不休,放声大骂,却依旧是一步步被拖了出去。没过多久,门外就传来一五一十的数数声和尖利的惨叫声。
琉璃忙伸手捂住了光庭的耳朵,刘氏奇怪地瞧了她一眼:“夫人这是做什么?难不成六郎这么大了,还没教训过下人?”
琉璃苦笑道:“他到底还小。”打人板子这种事,她是无论如何也习惯不了的,裴行俭更不用说。就是去年冬天,他的一个随从莽莽撞撞地弄坏了御赐的宝鞍,自己吓得半死逃跑了,他不但把人找了回来,居然还安慰了对方几句。有这样一个父亲,几个孩子怎么可能去打下人?_刘氏牵着的武家大娘子探头看了小光庭一眼,“嘻嘻”笑了两声,玉雪可爱的小脸上满是好奇,仿佛压根就没听到外头那一声比一声凄厉的叫声。
大概数到了三四十下,惨叫声渐渐低了下来,却愈发疹人,琉璃心里都有些发毛了,猛然听见外头有人厉声喝道:“住手!住手!”
一阵乱糟糟的脚步声响,随即便是此起彼伏的惨叫,却显然已不是赵道生的声音。李贤来了!琉璃也不知该松口气,还是该更紧张,转头再看刘氏,却见她的神色居然镇定无比,侧耳倾听着外头动静,眼里光芒内动,嘴角似乎还露出了一抹笑意。
琉璃心里一寒,还未回过神来,角门那边“咣”的一声响,太子李贤从假山后大步冲了进来,厉声喝道:“谁敢下令打我东宫内侍?”刘氏若无其事地清了清嗓子,屈身行礼:“参见殿下。殿下明鉴,是臣妾今日无意中听到这奴婢说了些混账话,实在有rǔ殿下英名,因此才不得不教训他一番,让他知道些规距。”
说话间,李贤已走到刘氏跟前,原本轮廓分明的英俊面孔被怒气扭曲得几近狰狞,声音里更是杀气腾腾:“你算是什么东西!这宫里人说话妥当不妥当,轮得到你来处置?你以为这里是你武家后院,内待们是你武家奴脾?如此不知尊卑、狂妄自大,看来我今日也得教训教训你,让你知道什么叫规矩了!”
刘氏满脸惊恐地后退了两步:“臣妾冤枉,臣妾不过一片好心,这奴婢当真是说了好些不知轻重的话,非要bī问华阳夫人当年韩国夫人的事,华阳夫人怎么跟他好言解释,他都说夫人是不知好歹,又是什么助纣为nüè。这奴婢打着您的旗号这么说话,我既然听见了,能不给华阳夫人一个jiāo代?横竖这话也不是我一个人听见,殿下要教训臣妾,臣妾自然只有受着,不过殿下说的这不知尊卑、狂妄自大,臣妾可受不起,说不得也只能把这一切原原本本都禀告给圣人,请他来定夺了。”
李贤脸色微微一僵,脸上的怒火一点点地凉了下去,眼神却越来越yīn冷。不知想起了什么,他突然转头看了琉璃一眼,眼里的怨毒几乎能横溢而出。
光庭原就有些害怕,看见这样的眼神,更是吓得转头就钻进了琉璃怀里。琉璃默默地楼紧了他,心头的无奈几乎也要横溢而出了。
沉默片刻,李贤突然冷哼了一声:“这是上阳宫,这院子里也全是你们的人,自然是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我的内待根本就不认识华阳夫人,好端端的怎么会来为难她?如今我和母后再无嫌隙,你们却在这里造谣生事,你当圣人会信你们的这篇鬼话?如今我也懒得跟你等计较,你们且管好自己的舌头,敢再胡说八道,莫怪日后我将它们亲手割下来!”
他甩袖转身,大步走了出去,背脊依然挺得笔直,脚步里的愤怒和焦虑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琉璃抬头瞧着李贤的背影,心底某个角落突然动了动——他走得这么急,是在担心赵道生的伤势吧?他肯放过刘氏,其实也不是害怕李治会怪罪于他,而是害怕事qíng闹大了皇帝不会饶了赵道生吧?说来赵道生的确称得上尤物,不过能让一国太子为他如此狂怒,更能为他生生圧制这份狂怒,靠的大概也不仅仅是皮囊吧?此人的言谈其实颇为肤浅,难不成,他是有传说中的“内在美”……她正浮想联翩,手上突然被人拉了一下。刘氏一脸纳闷地瞧着她:“夫人?”
琉璃脸上一热,忙掩饰地“咳”了一声:“我只是,只是有些忧心。”
刘氏打量了她几眼,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你想到哪里去了!”琉璃身子一僵,耳根顿时火烧火燎般地热了起来,想要解释两句,可怎么也想不出合适的话语。
刘氏笑了半晌,才擦去眼角的泪水:“你当我是傻的么,什么都不管不顾就敢打东官第一红人?如今啊,该担心的不是咱们,应该是太子殿下才对!不信你等着瞧,他这个太子啊……”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看了看天色,“哎呀”一声換了话题:“天都快黑了,天后那边还惦记着夫人呢,只怕晩膳都备好了,咱们还是赶紧过去吧,六郎也该饿了。”
琉璃也是伸手擦汗,无语望天,自己以前怎么没发现,刘氏还有说话大喘气的毛病呢?她不知道这么说话,真的很吓人吗?不过天色真是不早了,宫门肯定已是层层紧闭,天津桥多半都已落锁,眼下李贤显然不会派人送他们回家了,除了去武后那里,她还真没有别的选择。
她满面感激地笑了笑:“劳烦天后惦记,臣妾真真是羞愧无地。”
刘氏也满意地笑了起来:“夫人又说客套话了,快走吧。”
东苑离皇后所居的甘露殿并不算近,两人坐着檐子七折八拐到达武后寝宮时,暮色已深,殿堂里灯火通明。武后穿着一身家常的素面衣裙靠坐在内室的屏风榻上,在明亮烛光下,她的容色似乎比平日更显温柔平静,看见琉璃几个走进来,脸上甚至还露出了几分亲切的笑意。然而想到刚才发生的一切,再见到这样的笑容,琉璃心底却是一阵剧寒,只觉得自打认识武后以来,从来没有哪一刻,她显得如此可怕!武后的目光微微一转,便落在了光庭身上:“这就是六郎?快过来给我瞧瞧!”琉璃忙带着光庭上前大礼参拜。武后仔细看了两眼,点头笑道:“模样不如你家四郎五郎生得好,不过一看就是有福气的。”这话从武后嘴里说出来,分量自然又是不同。琉璃笑道:“多谢天后!”光庭有照葫芦画瓢地说了一遍,那带着稚气的清脆声音把武后又逗得笑了起来:“原来还是个机灵孩子!今日倒是委屈他了。”她转头吩咐身边的宫女:“你去让下面人准备晩膳吧,顺便再拿些点心上来,瞧六郎这模样也该饿了。”琉璃这才注意到武后身边伺侯的居然不是玉柳,也没瞧见上官婉儿,想了想便问道:“怎么没瞧见玉宫正?”武后眉头微蹙:“她去年冬至之后身子就一直不大利落,开chūn后刚好了些,去温泉的路上大约受了劳累,又有些咳嗽了。琉璃忙问:“她不要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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