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岳州一带地震,狸山山洪爆发,正在狸山寻仙访道的淳于望从山上冲下的洪水里救出了她。
盈盈秋水眸,淡淡chūn山眉,姿容妍丽,潇洒无双。
淳于望几乎在看到她的第一眼,便认定她就是自己打算一生一世守着的那个人。
她在他的身畔,他只要守着就可以,不必和母亲一样,守望一生一世,却至死也等不来守望着的那个人。
发现她什么都记不得时,他甚至立刻告诉她,她叫盈盈,是他的妻子。
横竖狸山在大梁境内。而在大梁的土地上,大约还没有人家可以拒绝得了李太后所钟爱的轸王的求亲。
她恢复得差不多时,他占有了她,把她欺负得很惨。
她的身体稚嫩青涩,甚至还未发育完全,根本不懂得什么云雨之乐,他久居山中,也无甚经验,技巧也未免差了些,偏又舍不得放开她。
结果那一晚,她委屈地窝在他的怀里哭了一整夜,把他哭得又是懊恼,又是心疼,又有些得意。
把她抱在怀里的感觉,是记事以来从未有过的满足和愉悦。
父母兄弟们总是纠缠在江山、权势之中,却不知可曾有一天享受过这样从身到心无与伦比的满足?
但他似乎也就那一次把她欺负得很惨而已;以后的日子,都是她把他欺负得很惨。
淳于望做梦也没想到,盈盈年纪虽小,竟然有一身少见的好武功。
从出世的那一天,他便生活在你死我活的宫廷暗斗中,又有李太后言传身教,自是深谙自保之道。
皇子们从小便有人教习文韬武略,他行事谨慎,只作对书画金石感兴趣,其他的策论兵法之类,考较起来每每落于下乘。武艺一道更显愚钝,绝不抢有“武王”之称的十一弟荣王的风光。
可他并不真的是手无缚jī之力的文士,尤其在山中生活相对自由之后,也曾请了一位久已退隐的世外高手传授武艺,寻常的宫廷护卫都未必是他对手。
但他怎么也打不过比自己小了三四岁的小妻子,常被她折根梅枝打得抱头鼠窜,láng狈不堪,她却玩闹得极开心,把淳于望不轻不重打上一顿,立刻会主动送上香吻去讨他欢心,让他气也气不得,笑也笑不得,只能在夜晚从另一方面多多教训她。
可惜她渐渐开了窍,对于他的“教训”根本不以为意,甚至越来越乐此不疲。
盈盈没有记忆,用起武功完全看不出招式的来龙去脉,连淳于望请来的高手也无法辨别她的师承来历。
淳于望为了不致老被小妻子打得落花流水,开始在下工夫修习武功。
他极聪颖,天份又高,第二年便常常能反败为胜,但这时他对她另一方面的教训有了成果:她有身孕了。
他舍不得碰她一指甲,于是只是继续抱着头让她欺负,连还手都免了,生怕她动了胎气。
盈盈怀孕七个多月时,还喜欢挺着个大肚子满山跑,打雀儿,赶野兔,没片刻消停。淳于望没指望这个才十六七岁的小丫头能照顾好她自己,只能硬着头皮寸步不离地跟在身边守护着,一改素日的文雅安静,像个老夫子般时时在她耳边絮叨,劝她安生些养胎。
盈盈年轻任xing,听得不耐烦时,自然又是冲上前一顿拳打脚踢bī他闭嘴。
这日天色已暮,盈盈玩得开心,他只怕天黑后走山路不安全,千方百计哄着她,想拉她早些下山。她不耐烦了,又是一脚踹向他。
彼时他们正站在一处斜坡上,以他的身手,他本可以避开那一脚;便是避不开,身侧也有树木可以借力。
可他心念一转,顺势便倒了下去,沿着山坡直滚下去。
也许是老天想他演得更bī真些,滚落时他的额角还撞在了一处石头上,等他在坡下止住自己身体佯作昏迷时,已是满额的鲜血淋漓。
他听到了盈盈惊慌失措的呼喊着,一路叫着他的名字奔下来,抱住他哭叫道:“阿望,阿望,望哥哥,你快醒过来,我听你的话,我们这就下山,望哥哥……你别吓我呀,你不许吓我呀!”
其实他也怕真的惊吓到她,所以没等她哭几声,便笑着睁开眼,拍拍她的头,告诉她:“我没事。”
她如释重负地跟他回家,但自此至少有一个月,她都会在半夜里哭着惊醒,然后搂着他的脖子不肯松开。
她说:“我总是做梦,梦到你死了,再也叫不醒。”
她又说:“如果你死了,我只能跟着你死去了。这滋味比死难受。”
淳于望为自己的卤莽后悔,更jīng心地守护着他的爱人,并且无怨无悔。
只因他知道,他的小妻子不仅身体开了窍,感qíng也真正地开了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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盈盈再也没有不知轻重地欺负淳于望,虽然依旧活泼好动,却极少淘气到让淳于望烦恼了。
生下相思后,她逗弄女儿之余,把剩余的jīng力放到了和淳于望一起练剑上。
开始跟着教淳于望的高手练,后来便自己想些古怪的招式,还拉着淳于望一起想。
可淳于望和她的想法往往相左,一个人想出来的沉稳劲健,另一人想出来的却轻盈灵动,最后竟成了完全不同的两套剑法。
说是两套,可两人同时运剑时彼此得配合却又极和谐,往往显出意想不到的高超威力来。
在传授他们武功的那位高手的帮助下,这两套剑法成为相辅相成威力倍增的双人合击剑法。
因剑法最终成形时是开满梅花的大雪天,雪压寒梅,铁骨飘香,淳于望便把这两套剑法分明命名为“暗香”、“疏影”。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huáng昏。
其实太过孤清幽寂了。
可当时淳于望并没有觉得雪地里盛开着的梅花怎么着孤单。
盈盈舞动暗香剑法时,他看到每朵落下的花瓣都在随她起舞,翩翩如蝶,每瓣都蕴着她的笑靥,明光璀璨,风流娇妍。
他以为他可以一直这样过下去,远离勾心斗角的朝堂,远离刀光剑影的纷争,甚至远离暄嚣浮躁的尘世,这样安稳宁谧地过下去,从这一辈子,到下一辈子。
他相信他的盈盈也一定是这样的想法,当然她更可能根本没想过外面还有着那么复杂的世界。
因为淳于望和女儿就已是她全部的世界,全部的思维。
那时,相思还没有名字,他们一定闲得厉害了,居然在为女儿应该以梅为名还是以雪为名烦恼着,到相思六个月时还没有确定下她的名字。
直到,那场大火。
他至今没想明白那场大火因何而起,他只知大火前几天,盈盈有些不对。
她罕有的安静,常一个人坐在结着青色梅子的老树下皱眉苦思。
那个让他失了魂魄的夜晚,他是被chuáng前的火光惊醒,然后才发现身畔的盈盈不见了。
然后,他听到了奶娘的呼救。
四处是火,连女儿的房间里都窜出了火苗。
他救出女儿,然后挨个房间寻找他的盈盈,直到全身都是火苗,护卫用浸湿的毯子把他裹住,qiáng行把他拖出。
他们的房屋被烧光了,但发现得很及时,并没有人葬身火海,连厨房里的jī鸭都活着从火里扑楞出来了,一身好武功的盈盈不可能逃不出来。
事后清理火场,也的确没有看到任何尸骸。
可他的盈盈,从此再也没有出现,好像平白就从大火中消逝了。
连同她住过的屋子,穿过的衣服,用过的器具,消逝得无影无踪。
三年夫妻,三年恩爱,三年耳厮鬓磨心心相印,竟像是一场梦。
醒了,梦空了。
除了相思,他一无所有。
他宁愿从来就一无所有。
相思是压在心头的山,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曾经经历的充实和快乐,于是,心里破开的那个dòng,越来越深,越来越黑,漩涡般席卷着他,让他透不过气。
日日夜夜,煎心断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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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于望终于讲完了,脸色已经白得发青。
他提起酒壶,又倒酒,却已空了。
我注意到他的十指都在颤抖,仿佛连酒盏都拿不住了,遂道:“我帮你叫人去温酒?”
“不用!”他猝然道,“我们一起埋的十二坛酒,已经被我喝掉六坛了。如果有一天我都喝光了,也许我自己都会不再相信……我曾有过她,我曾有过那么一段快活的岁月……”
他抬眸,雪色苍凉,眸光亦苍凉,让我都有点同qíng这个抓了公主又害我失去自由的敌国皇弟。
我把自己酒杯中剩余的一点酒喝了,还是没觉出这酒有什么特别的暗香来。但能喝到淳于望这么看重的酒,听他说这么久的往事,也算是不容易了。
叹一口气,我安慰他:“轸王殿下别想太多,保重身体要紧。至少,殿下还有相思郡主承欢膝下,对不对?”
他的神色略有好转,唇间勉qiáng扯开一道笑弧,点头道:“对,相思。如果没有她,如果没有她……”
淳于望瞥向我,眸中一道凛光闪过,没有说下去,却道:“你伤得不轻,先回去休息吧!冷风口里坐得久了,只怕会落下病根。”
他虽一时忘qíng,可提起相思立刻便清醒了,应该早已对我心生警惕。
想再利用相思对付他,恐怕不太容易。
我站起身,慢慢道:“多谢轸王殿下关心,在下这便告辞。殿下如果为公主打算,也应当多多保重,尽早回屋为妥。”
转身步下石阶时,淳于望忽然又说话了。
“秦晚,你并不是她。”
雪霰扑到他的眼睛里,似化开了,莹亮湿润一片,他的声音夹在冷风里,也似随着雪花的飞舞飘忽不定着。
“可我为什么总觉得你就是她?你明明只是长得像她而已。我从没想过……我会认错人。不管她活着,还是死了,即便变成了一只鸟儿,一朵花儿,我也该认得她的。她是我的盈盈,盈盈……”
他向天,仿佛在笑,又仿佛在哭,一字一字地漫声吟哦:“相思字,空盈幅;相思意,何时足?滴罗襟点点,泪珠盈掬……”
有梅枝承受不住越来越重的积雪,弯了一弯,雪团便散落,簌簌如雨,在平滑的雪地里砸出一个个小小的坑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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