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因为夏季多雨,城外庄子里多有旱涝的qíng况,陈老爷担心不已,经常派管家出城探查。于是城门的守卫都习惯了陈府那辆不大的马车上,一边坐着个面无表qíng、不善言语、有些神神叨叨的高瘦管家,一边坐着个酒不离手、整天昏昏沉沉的大肚子魁梧车夫,早上晃晃悠悠地出城,傍晚再慢慢腾腾地进城。
所以那日,当陈府的马车一如既往地出城时,守卫甚至懒得多看一眼,挥挥手便让他们走了。
马车渐渐驶出官道,走上人烟稀少的小道,然后向乡间慢行,终于停在一片密林里。
那高瘦的管家跳下车,扶住身旁的车夫,低声道:「你没事吧?」
车夫满身酒味,原本迷迷蒙的双眼忽然瞬间清明起来,低声道:「没事。」
管家笑了一下,道:「明知你有身孕,不宜饮酒,不过现在便宜行事,只好辛苦你了。」
车夫也笑了:「只是小饮几口,余下的都洒在衣服上了,没关系。」
管家扶着他慢慢下车,冲林里打了个手势。两条魁梧的身影窜了出来,正是陈府真正的管家和车夫。
他二人平日经常进出城门,守门的都熟识他们了。因此头一天换装易容,提前潜出了城外。此时再看他们,那管家似乎矮了几寸,那车夫的将军肚则奇迹般地消失了而这日大摇大摆出城的,自然是风qíng和柳逸舟了。
与他们换过衣服,那车夫一运气,将军肚又凸了回来,松口气道:「没想到俺这缩骨功,还有一天能用到俺这大肚子上。这下松快多了。」
风qíng呵呵一笑,道:「赵老您这肚子可是好福气啊。我看您这肚子越大,功夫越深啊。」
车夫一挺腰,骄傲地道:「那当然。教、咳,公子可别小看俺这身功夫,没十几年的苦练,成不了气候。」
「那是当然。」风qíng笑咪咪地又夸了他们几句,转到正题,叮嘱道:「你们傍晚照常赶着马车回去,一切小心,等我的消息。」
赵老道:「公子放心,我们晓得。您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在林子里头,有事您尽管吩咐。」
风qíng点点头,让他们去了。
柳逸舟一直在旁看着,这两人显然都大有来头。动起手来,只怕全盛时候的自己都不是对手。
他暗暗心凛,不知这风qíng到底是什么人?自己和他出来,不知是对是错。
风qíng待那二人走远了,回头看着柳逸舟,好似知道他在想什么,笑咪咪地道:「你别担心,我不会把你卖了的。我现下自身难保,把你救出来,算是还了你的救命之恩。你不用感激我,也不必害怕我。我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我们就两清了。」
柳逸舟道:「我既和你出来,就是信你。你不用解释。」
风qíng赞道:「不愧是柳冥的师兄,果然气度过人。」
柳逸舟苦笑:「气度不气度我不知道,不过我这肚子却快受不了了。」
风qíng一惊,忙道:「可是动了胎气?哪里不舒服?」
他知道柳逸舟这一路随他逃出府来,又伪装成车夫赶了一上午的马车,怕快坚持不住了。
柳逸舟撑着早已酸软的腰背,道:「还好。我们还是快走吧。安肃武心智过人,他手下的白净云更是工于心计,只怕此时已经发现我们离开了。」
「好。随我来。」风qíng搀住他,提气运功,携着他向密林行去。林子深处停着一辆平稳小巧的马车,一应事物俱全。
风qíng赶车带着柳逸舟北上而行,由于柳逸舟身体不便,不能过于赶路,因而用了二十来天才进入明国境内。
风qíng原想将他安顿妥当,再回去找柳冥,只是发生了一些突发状况,绊住了他的脚步,当他再次得到柳冥的消息时,才知他已随瑞王去了芜城。
柳冥舒适惬意地靠在瑞王的马车里,手上拿了本书悠闲地看着,长发整整齐齐地束了个男簪,余发沿着后背温顺地垂下,宽大的袖子随着他手臂的动作而轻轻摇摆。
瑞王坐在他对面喝着茶,眼神却不住地盯着他看,忽然轻轻一笑,开口道:「明弟倒沉得住气,莫非真以为我找不到柳逸舟不成?」
柳冥淡淡道:「柳逸舟原本便对你无足轻重,你一心要找他,无非是为了以他挟持我罢了。你堂堂瑞王,竟手段低下到这等地步,委实让孤有些失望呢。」
瑞王笑了一笑:「看来柳逸舟逃走倒有好处。我没想到他一脱离我的控制,你倒承认了自己的身分。」
柳冥放下手中的书,淡淡地看着安肃武,眸色yīn沉:「孤本来便是卫国太子,有何不敢认的。说来你是孤的表兄,幼时也曾相处过,多少该知道孤的xing子。你越是拿师兄要挟于孤,孤便越不能遂了你的意。如今师兄逃出你的牢笼,孤便可以肆意妄为了。」
安肃武一拍掌,赞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才是我的明弟!这才是我卫国的太子!」
他突然起身靠近柳冥,伸手轻轻捻起他背后的黑发,呼吸都喷到柳冥的面颊上,眸色沉沉,声音却极为低哑柔和:「你这样做,无非是希望我放弃寻找柳逸舟。他对你就那么重要吗?一个杀死你父母的仇人,你到此时竟还护着他。明弟啊明弟,你这样如何面对先皇和娘娘的在天之灵?」
柳冥猛然伸手抓住安肃武的手臂,将他扯离自己的发丝,双眼微眯,yīn沉之中带着一股狠戾:「安肃武,孤将来如何面对父皇母后用不着你cao心!谁杀了孤的父母,孤自己会查清!」
柳冥断不会凭安肃武寥寥几句就恨上柳逸舟,但怀疑的种子已然种下,让他心头不免bào躁。
安肃武松开手,淡淡道:「你不信也罢。先皇和娘娘的遗体是我父王当年亲手安葬的,这次去芜城,你该去祭拜一下。」
柳冥闭上眼靠在车壁上,没有说话。微蹙的眉宇和苍白的脸色让他显得有些脆弱,但安肃武却知道这个少年远比他表现出来的还要qiáng大。
当年只有六岁的卫国太子,宁死也不肯说出宝藏的下落,在重伤之余还能嘴角带笑,那丝震慑了柳逸舟的决绝和狠戾,安肃武同样深有体会。
时光彷佛回到了那一年,年仅五岁的卫国太子随皇上巡视晋州,御驾停留在瑞王府。
安肃武的母亲与卫国皇后乃是孪生姐妹,因此他与太子安心明既是堂兄弟,又是表兄弟。卫后大婚后独宠后宫却始终无孕,多年后才生下太子安心明,对其的宠爱可想而知。
当年卫后与瑞王妃有意让两个堂兄弟亲近,安肃武也是独子,因此对安心明有着一种天然的兄长之qíng。
但安心明的高傲和冷漠完全不像一个五岁的孩子。他对安肃武的亲近之意表现得极为淡然,那种君主高高在上的淡漠,让年仅十一岁、一直心高气傲的安肃武暗自不满。
不过他颇有兄长的自觉,且他二人的身分原本便是一君一臣,因此安肃武只是腹诽这个太子堂弟少年老成,脸上却十分友爱而尊敬。
改变安肃武对安心明的印象,是发生了一件事。
当时太子养有一只极为宠爱的白色毛团犬,小名雪球。这雪球憨态可爱,聪明伶俐,安心明十分喜爱牠,走到哪里都带着。但到了瑞王府后,可能是水土不服,又或者一路颠簸劳累,雪球的xing格有些bào躁。
有一日他们在后花园中玩耍,安肃武可能将雪球逗弄急了,小家伙嗷嗷叫着扑了过来,安肃武下意识地撤脚避开,却bào露出了原本站在他身后的小太子。当时安肃武心中一凛,暗叫不好,他竟将守护太子这第一职责给忘记了。
安心明当时并没留意安肃武和雪球在玩闹什么,待反应过来时,便见雪球张着嘴露出一口利牙,冲着自己扑来。他下意识地抬起左臂抵抗,被雪球重重咬伤,血流如注,留下一个小小的伤疤。
当时安心明似是吓傻了,愣愣地盯着知道自己犯错而缩成一团的雪球。安肃武反应过来,立刻大喊御医,将安心明抱回去诊治。
经过一番兵荒马乱,安心明抱着包扎的手臂坐在软榻上。卫成王大怒,要处罚当日在场的所有侍卫和宫女。瑞王也请罪,由于安肃武没有尽到保护太子的责任,请卫成王将安肃武也一并惩罚了。
太子安心明是卫成王的心肝宝贝,从出生至今未曾受过一丁点的伤,如今却被一只畜生咬了一口。虽不到天子一怒、万里伏尸的地步,但卫成王一定是要处死当日那几名侍卫的。安肃武也会受到责罚。
当时坐在榻上的安心明却淡淡地道:「父皇,是儿臣自己不小心被雪球咬到的,不关武哥哥的事。武哥哥是瑞王世子,将来的国之栋梁,怎么能因为一个畜生之过而惩罚我戴维的未来栋梁呢?」
一个五岁的孩子能说出这种话,可见其天资之盛。
卫成王对太子十分宠爱,闻言便道:「那太子想怎么做?」
安心明垂下眼帘,小嘴抿了抿,眸中闪过一丝qíng绪,淡淡地道:「把雪球杀了,那些侍卫一人杖责二十,也就是了。」
安肃武当时跪在地上,离安心明很近,他微微抬头,可以清晰地看见低着头的小太子脸上闪过一丝不舍和悲伤。
自己五岁的时候在做什么,安肃武已经记不太清了。但他相信五岁时的自己还是一个无忧无虑、无法无天的肆意孩童。喜欢自己所喜的,厌恶自己所厌的。如果那时自己有一个如雪球般可爱的心爱宠物,一定舍不得就这样把牠杀掉。可是眼前这个五岁的孩子,卫国的太子,却平静地下令杀死自己的爱宠。
卫成王哄慰儿子:「以后朕再送你几只更可爱的小狗,保证比雪球更听话更懂事。」
太子轻声道:「孤以后再也不养宠物了。」
那件事之后,安肃武对这个比自己小了六岁的太子弟弟便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似乎有敬畏、有钦佩、有好奇、有探究,还有一种难以克制的疼惜之意。
那时安肃武心中便确定,安心明是他唯一承认的君主!日后他愿意为了这样一位主上而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从晋州到芜城并不远,瑞王一行并不着急,行事非常低调。到达芜城时,距离上次的武林大会已经过去了几个月,芜城似乎也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柳冥此时已经猜到当日安肃武做了什么。那是一个陷阱,安肃武打开了机关,引入芜江水,将那日dòngxué中的武林人士淹死泰半。只是此事他做得极为机密,没有几人知道这宝藏的陷阱从一开始就是瑞王设下的。瑞王表现得便如一个受害者,带着匆匆逃出的手下愤然离开。
柳冥望着昔日的旧殿,问道:「你为何要对武林中人出手?卫国旧日的密道和机关,只有寥寥数人知道。你自以为做得天衣无fèng,就不怕被有心人查出来吗?」
52书库推荐浏览: 十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