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道士再迷糊,只有「东垣」两字绝口不提,常常边同敖钦说话边扭头看窗外,回过头来一本正经地跟敖钦讲:「我总觉得那塔要倒。」
敖钦顺着他的视线往外看,降魔塔远远立在窗棱外,塔身似剑,直指天际,锐气bī人:「怎么会?」
道者皱着眉头道:「那塔似乎往边上歪了些。」
「你睡迷糊了。」敖钦哈哈笑着拍他的脸,顺口问他,「你知道里头关着什么吗?」
小道士模仿着初遇那晚敖钦神神秘秘的口吻:「魔。」
「你猜是什么魔?」不知为什么,他突然起了深谈的兴致。
看着迷惘的道者,敖钦扬起了眉梢,突然出手如电,指尖重重点上道士的心口:「是心魔。
被骇到的小道士闪着一双黑漆漆的瞳低声问:「谁的?」
「你的。」把手指转过来点向自己的胸膛,敖钦的视线紧紧锁着道者的眼,「也是我的。」
「我原以为会是他。」
仿佛是觉得道者音调太轻,敖钦倾过身去凑到他面前问:「你进去过了?」
眉目清澈的小道士闭起眼,不一会儿又沉入怎么也唤不醒的梦乡里。
敖锦在希夷走后不久便来过,个xing南辕北辙的弟弟这番又是轻车就简静悄悄地来,只是神态气势qiáng了不少,方踏进门就气冲冲打断了敖钦的琴音:「你对他下药!」真叫没家教。
敖钦慢条斯理地收回手,又闭眼闻了闻房里若有若无的熏香:「我说过,若早知他会来,会毒死他也不定。」
现任的神君负手而立:「你想怎样?」
前任的神君低头看看琴又看看夜幕下院中的花:「我要他。」理所当然好似伸手便能摘下天边的月。
涵养在天宫堪称一等一的敖锦终于隐忍不住,进前一步直bī到鼻尖前:「为什么一定要他?你不是痛恨希夷吗?他们、他们明明是一样的。」
「哪里是一样的?他是他,希夷是希夷。」敖钦满眼都是诧异,仿佛第一次察觉这个弟弟竟是如此不可点化,「我要希夷做什么?给他套个金身,送去庙堂里供着么?荒谬。」
那边的手足立时气结:「是你太荒谬!」
荒谬也好,糊涂也好,什么都好,什么都可以抛却,只有内堂中的那人是任凭千刀万剐五雷轰顶都无法舍弃的存在,这便是他的执念与看不破。千年万年,哪怕轮回不复天地不在,只这一个固执如木头的小道士他要死死握在掌中,即便灰飞烟灭之时,也当是他携着他的手双双殒命。
「我喜欢他。」敖钦对敖锦说。
年轻的神君无力地跌坐在椅上,叹息良久之后才缓缓开口:「你要怎么对他解释东垣的事?」
第十五章上
东垣种种,与其说是骗局,更如同一出不知该从何辩解的闹剧,失了坦诚一切的开端,之后想要再开口便没了勇气,只得任由其一再变调直至失控。
放到希夷口中,一切皆有定数,一切都是劫。
起因便是希夷那句「不合适」与龙三公主口中的那个「可着心造的人」。起初真的什么都没想,闲暇时从侍卫腰间抽来一柄普普通通的长剑看,不张扬不华丽,毫无装饰的剑鞘与宽大厚实的剑身,放在láng烟四起的战场或许是以一当百的利器,置入神兵利器琳琅满目的兵器库中就显得寒酸小气了。
想起许久不曾习得术法,难免生疏,他便随手把剑往阶下掷去,喝一声:「起!」
长剑便幻了人形,高高大大的男子垂着头,恭恭敬敬跪倒在了脚下。
敖钦步下座去仔仔细细打量他,空有人形的男人木木的,方方正正的脸上什么表qíng都没有,依旧如同一柄沉默的钝剑。
既然有了形,再有几分神态就更好。这般思索着,心思转动,想起那日东海内的酒宴来,连日盘桓在心头的古怪念头蓦然蹿升。他不动声色,一边踱着步一边问敖锦:「你说,一个又蠢又笨又固执的人,该有什么样的人物来相配?」
不疑有他的敖锦说:「该是个温柔的人,xingqíng仁厚,心胸开阔,凡事不与人争不计得失。因为一人既然固执,xingqíng必刚烈,过刚易折,想要同他好好相处,必要一手化刚为柔的水磨工夫,须得耐心婉转,周到体贴。所谓眸如chūn水笑如chūn风,遇到这般的人,再冷淡的xing子也不禁想要亲近。」
敖钦默默地听,止了步伐,令得脚下的男人抬起头来,用食指在他眉心飞速点化。一如敖锦所言,要温柔要体贴要宽厚要良善,面容不必俊俏,身形不必挺拔,学识不必渊博,权势富贵都不必有,只要一双柔qíng似水的眼睛、一张和煦温暖的笑脸。
他边施法边不忘嘲笑:「你说的可是你自己?」
一本正经的手足淡淡地谦让:「我还差得远。」
收回手再端详面前的剑魂,浓眉大眼,双目炯炯,较庄稼汉少一分粗鲁比读书人多一点实诚,倒是一副叫人不由自主觉得安心的长相。敖钦有些疑心:「就这样?」
办事向来稳妥的敖锦笃定地点头:「就这样。」
转过头来隐隐觉出一丝不对劲:「你原先不在意这些的,不过一个顺手幻出的傀儡,何必那么较真?」
另有目的的神君扬起眉梢窃窃地笑:「起初是顺手,现在却不是了。」
不理会敖锦的疑虑,他自顾自咬破了指尖将血液往男子眉心抹去,傀儡之术虽jīng巧,却欺得了凡人瞒不过仙家,若修为高深者以自身jīng血点化,却又不同,怕是寻常仙家亦辨不出真假来。
敖锦见了,顿时惊诧,连忙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完全起了兴的神君只顾专心将男子点化,完事后才悠闲地转过身来答:「和小道士开个玩笑。」
他步态轻盈地回到玉阶之上,侧着脸认真斟酌片刻,对地上的男人道:「从今起,你就叫东垣吧。」
男人未及得答,敖锦已拦在了跟前:「若被无涯道长看破,你要怎么收场?」
彼时真叫天真,什么都不曾顾虑,什么都未放在心上。敖钦摆手笑他的婆妈:「没事,就一会儿,我逗逗他。」
转过脸来却是又一副口吻,高高在上的神君高居东山之巅,飘渺得连眉目都叫云烟遮去半边:「本君说的,你可听见了?」
坚如磐石的男人木然颔首:「是。」
连声音也是醇厚,好似拿来说谎便是làng费。
第十五章下
他让东垣去到天河边,自己隐了身形躲在云间看。
正值壮年的凡间男子,家中该有老母一位兄嫂一双,上得几年乡学念下几年诗书,上山砍柴时巧遇一位白发老翁行在山间崴了脚,他好心背他下山,却不想老翁原来是老仙,化了身形跑下凡间来游戏凡人。感念他的一番好心,老仙许他天宫一游,却不想方来到天河边便迷失了方向,正自焦急不安,怕晚归了劳慈母惦念。
一套套的说辞都是事先教好的,小道士若问家住何方,便答说是东山脚下,有清河有石桥有桃花。如果小道士还记得,就该想起,那小城正是当年他们初遇的地方。连东垣身上的衣衫都是命人换过的,石青色,那时他穿的颜色。
待到小道士信以为真时,他便如神兵天降般跳出来,「哈哈」一声笑他的愚钝:「本君这般的雕虫小技就能骗过你,还修什么道?跟了我来修吧。」
倘或小道士羞赧,兴许还能顺势把他揽进臂弯里戳他的眉心:「你看看你,我从前跟你说什么来着?别轻信旁人,偏不听。看看,才三言两语就要被人拐跑了。」
想得很好,完满得仿佛台上一出皆大欢喜的戏,偏偏这出戏打一开场就荒了腔走了板。
他在云间见得东垣同小道士攀谈,jīng心点化的傀儡一丝一毫都牢牢遵着指示,面容焦虑神色憨厚,见了小道士后又笑得欢畅,晒得古铜的方正面孔上恰到好处透那么一丝红晕,手足无措的样子带一点笨拙,却反更让人相信。
傻傻的道士起初疑心,听得东垣说完来龙去脉便是一脸恍然大悟,全心全意放下了戒备,仰着脸勾着嘴角笑:「不碍事的,我送你下去。」
不知为何,这笑容带了一丝狡黠,像是让他不小心意会到了什么,又似藏了什么敖钦并不知道的秘密。
迈出一半的脚步就这般硬生生停在半途,敖钦忍不住将小道士的表qíng放进心里琢磨。
正是这一刹那的犹豫,他失了跳将出去的时机,眼睁睁看着心善的小道士牵着东垣的衣袖上了云头。及至离去时,神色古怪的道士犹不着痕迹往东垣身边挨了挨,悄悄抬起头来好奇地窥视男人的侧脸。
那日,小道士去而复回后,嘴边还留着一分笑,见敖钦现出身形也不惊讶,难得主动招呼:「殿下来了。」
依旧那副狡黠笑容,藏了只有彼此知道的大秘密一般。
想说的话就都憋到了肚子里,敖钦不愿错过他罕有的热qíng,平素口若悬河的神君反变得木讷,讪讪答道:「嗯,来了。」
千百年来头一遭,小道士走在他前头,引着他去石亭里坐下,忙前忙后将小炉点起,甚至破天荒开口对他讲:「前些天劳殿下差人送来新茶,贫道昨日喝了,如殿下所言,的确较之前的更好。」
当日分手时,彼此皆是流连,他是有口难开,对面的道士垂着脸将一双秋水墨瞳一眨再眨,几番yù言又止。
曾有心将东垣收起,谁知至多隔上七日,便又忍不住令他再去天河边。只因见过东垣后,端庄持礼的道者总会不自觉同随后出现的他多出几分亲密。偶得机缘上天的凡人为何频频出现在天河边?敖钦等着道者发问,迟钝的道者却似一无所觉,从头至尾不曾相询。
旁人道,梦境总是最好,哪怕梦想成真都不及梦中来得那般惬意。敖钦不知道这是否也是一场梦,只是那段岁月一如梦一般恍惚,哪怕今后在荒凉岁月中偶尔记起零星,犹自觉得几分不真切。
小道士总是在天河边同东垣叙话,自起初的客套到之后的无拘无束。他跟东垣说,他知道东垣居住的那个小城,因为之前去过,地方很美,民风也很好,记忆最深刻是那个总是倚在屋檐下叫卖的货郎,手里的拨làng鼓特别jīng致。
xing格憨厚的男人不cha话,含着笑听。小道士不知道,隐了身形的神君正站在自己身后几步远,同样默默地,含着笑听。
一反人前的拘束,谨慎的道者在东垣面前会断断续续说很多,几世修行中的人和事,天宫中各处的景色,甚至,昨夜梦见的一场大雪。
「从未见过那么大的雪呢。」道者半阖着眼自顾自说。
行为机械的男人细心地为他将被天风chuī乱的鬓发拢起,沉入遐思的小道士睁开眼,神色有些惊讶有些羞涩,最终归于一笑。
52书库推荐浏览: 公子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