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去端几上的茶盅,茶盅边还摆着封信,难不成又是宁怀璟来要枣儿了?崔铭旭没好气地瞥了一眼,指尖一顿,眼睛倏然睁大。
“哐啷”一声,颤抖的手背推倒了茶碗,崔铭旭赶紧抓起信要拆,手指抖得连信都快拿不住。
huáng褐色的信封上工工整整地写着“崔铭旭”三字,工整有力,规矩得好似刚学写字的孩子。认识的这么多人里头,还有谁写字是这么横平竖直一丝不苟的?
心中一阵狂喜与惊异jiāo错,日也盼夜也盼,终于盼到了头,崔铭旭狠狠掐了自己一把,这字迹,不是齐嘉还能有谁?
小傻子终于熬不住了,快把他磨疯了。再这么僵下去,崔铭旭连连夜奔赴江南把齐嘉拽来的心都有了。
薄薄的一张纸叠成了方方正正的一块,捏在手里仿佛轻如无物,颤着手指把它慢慢打开,崔铭旭忐忑地猜测着,齐嘉会说些什么呢?应该原谅他了吧,都回信了,说明终于肯跟他说话了。一定是心疼他了吧,棘州哪里是个能住人的地方?也不知道齐嘉那边怎么样,新任苏州刺史就是书院里穷得只能啃冷馒头的那位,成天就知道抱着本书念个没完,无趣又木讷,齐嘉怎么受得了他?
一边猜着一边手里也不闲着,抖抖索索地,终于把一张撕得边上到处都是小口的信纸给铺开了。白纸黑字鲜明得不能再明白,崔铭旭千言万语都涌到了嘴边。
“挺好。”
偌大一张白纸,赫然只有两个大字。横平竖直,一丝不苟,规整得好似刚学写字的孩子的笔迹。
喉结滚动,呆呆看了半晌。只听“哗啦啦”一声响,顶上的尘土天女散花般洒了下来。
果然,被挑唆坏了。
昨天刚洗gān净的袍子被落个正着,灰头土脸的崔铭旭捧着信,喜忧参半。
第十八章
齐嘉的信总是很短,两字成一行,不冷不淡。崔铭旭说:“天凉,记得多穿些,江南湿冷,别冻病了。”
他说:“还好。”
崔铭旭又说:“棘州这边最近刮大风,不知道江南如何?”
齐嘉说:“还好。”
敷衍疏远的两个字,冷淡又客套,崔铭旭挖空心思挑起的话头总被他结结实实地挡回来,一个字都吝于多给。
崔铭旭实在找不着法子了,昧着良心把那位新任苏州刺史、他从不理睬的昔日同窗大大夸了一通:“德良兄宅心仁厚、志向高洁、敦厚贤良、温润谦逊,又得文采斐然、才gān异常,在苏州必是明镜高悬,爱民如子,得万民敬仰、jiāo口称颂。余心向往之……”拉拉杂杂涂满了三大张信纸,边涂边抽嘴角,这回说的是旁人的事,又是和齐嘉一起共事的,他总该给点面子吧?
打开回信一看,差点没气晕过去:“是啊。”还是两个字,连崔铭旭三个字都懒得叫了。
齐嘉哪来这样的本事?自然是有人在手把手地教。
崔铭旭撕又舍不得,不撕又气不过,把手指捏得“啪啪”作响,对着书桌上的那方砚台暗暗起誓,别叫他知道是谁在背后挑唆的,以后定把他绑上石头扔进江里去祭河神!
落笔回信时,却是若无其事的口气。在外头混了小半年,喜怒不行于色的本事倒是学会了些。继续跟齐嘉胡扯:棘州犯旱煞,每年都要在城外的江边搭起祭台祭河神求雨。这是老祖宗传下的规矩,苦苦求着河神,河神就赏一口饭吃,世世代代都不敢冒犯。每年祭神的这一日于是也就格外热闹。十里八乡的神婆神汉都要赶来,穿红着绿,浑身上下“叮叮当当”地响,脸上东一块木炭黑西一块猪血红,赛过京城那位chūn风嬷嬷。他们你跳大神我请地仙,群魔乱舞神佛乱蹿,周围满满围一圈看稀奇的人,人堆里时不时钻出两个卖零嘴瓜子的,热闹好似是赶集。
待到了吉时三刻锣声一响,周遭猛然凝固般一片寂静无声,江边黑压压的人群齐刷刷匍匐在地。大风chuī得烛焰摇摆,白花花的纸钱下雪般落了一地。黑衣的主祭披头散发,面目诡异,念念有词地把四时蔬果各色牲礼抛入江中,然后有同样一袭黑衣的祭司抬出两个红袄绿裤的小孩,一男一女,五六岁的光景,吓得小脸发白,哭都哭不出来。主祭高擎宝剑直指灰蓝天空,底下不知是哪个孩子的父母发出一声啜泣,膜拜声里哭声撕心裂肺……
“后来呢?怎么会这样?”这次的回信来得比平时都快,齐嘉焦急地问。
崔铭旭攥着不再是只有两个字的信纸,勾着嘴角提起笔:“也抛江里了。”
“每年都要淹死两个孩子,怎么还有这种事?”这回的信比上回还要来得急,还催着崔铭旭快回信。
还有谁比他崔铭旭更了解齐嘉?小傻子好奇心重,要逗他说话还不容易?你看,现在不就搭上话了?笃悠悠地端起茶盅啜一口:“假的,都是纸扎的。”真要年年往江里扔孩子,他这刺史成什么了?
这天晚上崔铭旭睡得香甜,做梦梦到齐嘉。小傻子仰着头对他笑,笑得他心旌dàng漾,火苗子一阵蹿得比一阵高……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人就爬了起来,边搓chuáng单边骂自己龌龊。
棘州的事务日渐繁忙,转眼就快到秋末了,家家户户的秋收愈加的急迫,金三水再没空来同他喝酒谈天了,州中也赶着开仓屯粮。崔铭旭跟着几个县丞日日在田间奔波好熟悉农务,地里的道不好走,高一脚低一脚,一不留神就摔个四脚朝天。见乡民们弯腰收割,崔铭旭煞是新奇,便也想试一试。谁知一镰刀下去,稻子割得参差不齐,跟狗啃的似的,手掌上一被划了一道,痛得人向后一仰就摔倒在了地上。
大宁朝以农业为立国之基,各方事务中以农桑为最重。堂堂刺史却连把稻子也割不了,传出去又是笑话一桩。县丞们似笑非笑地对视一眼,崔铭旭脸上火辣辣地发烫,这一镰刀好似是划到了他心口上。
为官至今也快有半年了,同年的那些多多少少都有了点出息。那位容貌不堪的状元郎做了皇帝的堂妹夫,学问好,正在翰林院里跟着白胡子老头们一起修国史,听说老头们都喜欢他,夸得跟文曲星下凡似的;还有那位名不见经传的榜眼,去琼州办了个大案,一夜间声名鹊起,快变成第二个方载道了;现在在苏州的那位也挺好,那是鱼米之乡,今年全国的税收苏州准保又是魁首,多大的政绩啊!
回头再看看棘州这边,旱灾闹得正严重,就凭秋天收的这些粮食,整个州能人人有碗gān饭吃就不错了,还提什么税收?穷成这样的地方,夏天的时候连蚊子都不肯来,能闹出多大的案子?唯一一点大政绩也不过是从绥江引水的那条河道开挖了,刚开头,七扭八歪,跟小沟似的。不过那是前任刺史许大人的功劳,他白捡一个便宜。
粗厉的风沙把尖锐的棱角一点一点磨平,世家公子的那一点骄气都被艳阳晒gān,只是高傲的自尊依旧焦躁得难受。嘴上可以毫不在乎地说:“是吗?哦……他啊,一向是个能人。”心里却闷得能把自己憋死。人家都有声有色的,自己怎么还连把稻子都割不好?越想越烦。
每年除夕夜,国君按例要大宴群臣以示君臣之谊,凡外省官员也大都会被召回京中面圣。崔铭旭一直等到腊月二十九,圣旨始终没有来。看着窗外了无生气的落日暗想,不回去也挺好,就那么点政绩,怎么见人?却又不舍,回京里至少能见见齐嘉。患得患失。
再穷的人家过年时也要舒一舒心怀,只有崔铭旭,孤家寡人一个,被别人的团圆衬得格外凄凉。金三水豪慡地邀请崔铭旭去他们家一起吃个年夜饭,崔铭旭摆着手推辞了。人家一家团聚乐乐呵呵的,他一个外人,还带着那么一张丧气的脸,杵在那儿算个什么意思?
府里的衙役和下人们都早早告了假,要陪家人过年,偌大的府邸里空dàngdàng的,回响着别人家的爆竹声,一遍又一遍。
窗外孤星疏影月色朦胧,崔铭旭孤零零地靠在暖炉边,想起去年的除夕夜。京城的烟花真是好看,姹紫嫣红照亮了深沉的夜空,也照亮了齐嘉一双璀璨的眼眸。
那时候,他就站在齐嘉边上,看到他把头仰得不能再高。流海被风chuī起,整张侧脸被光影勾勒出一条起伏的曲线,自光洁的额头到纤细的脖颈。嘴因为惊叹而微微张开,满街的灯火一圈一圈晕染上来,唇瓣上仿佛能看到点点水光,粉嫩的、带着湿意。身边人流熙攘,哪家淘气的孩子在崔铭旭腰上一撞,扑将过去,满满抱个满怀,柔软舒适的触感,心满意足之感油然而生。
现在这时候,齐嘉应该在皇帝的除夕宴上吧?去年齐嘉也应当去领宴的,结果却留在府里陪他过年。也不知道这小傻子又挖空心思撒的什么不着调的谎。小傻子呀,为了他什么都肯gān,真是……
崔铭旭伸手从火炉里捞出一个芋头,刺烫感顺着指尖一路往上爬,好像要咬掉他的手指头。chuī着气小心地尝一口,原来烤芋头这种东西也是要人多吃着才香,一个人吃实在没什么滋味。
去年除夕,房里的火炉也是烧得这么旺盛,飘着一丝烤芋头的香味。小傻子酒喝多了,睡着了。脸上又红又透着嫩,好像能掐出水来。崔铭旭原本想俯下身掐他的脸,火光下,两张脸靠得那么近,手指就从脸上滑到了他的嘴上。拇指按上去摩挲,通体一种说不出的慡快滋味。可是还不够,于是身子再放低,脸靠得更近,鼻尖快要碰上,呼吸相闻。
窗外北风呼啸,房里的温度越蹿越高。崔铭旭半眯起眼睛,仔细回忆着齐嘉穿了一身中衣裹着被子的模样。
被子裹得并不紧,露出里头白色的中衣领子,领口也是松松的,在一截细细的脖子下豁开一个口子,里头看不真切,半遮半露。伸去为他拉紧被子的手就这么停在了半途,火苗一跃一跃,好似在怂恿他把手往里再探一些、再探一些,被子底下是衣服,衣服底下是什么?
双手颤抖,眼前立刻跃出另一幅图景。被湖水浸透的衣服地紧紧贴着身体,金锁片玉葫芦叮叮当当落了一地,那时候就那么随意地瞟了一眼,回想起来却深刻得好像就在眼前。齐嘉个头小,却不瘦,捏着软乎乎的,可也不胖,腰是腰腿是腿,摸着应该跟脸一样滑腻。
以前荒唐的时候,也翻过两三本chūn宫图之类的玩意,现在一股脑往脑门子上涌。想象自己的手已经探到了衣领里,把衣襟慢慢地扯得更开。两手下滑,舌尖自齐嘉的唇徐徐往下,脖颈、锁骨,仔细地、一口一口地咬过。然后是胸口,舌尖打转,唇齿吸吮,湿答答的唇舌含着湿答答的rǔ尖,再然后是湿答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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