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大长公主冷笑了一声:“你不敢?我倒是不知,这天下还有夫人不敢做的事!”
琉璃依然姿态恭谨:“大长公主折煞妾身了。”
千金大长公主瞟了她一眼:“不敢当!我是谁,岂敢折煞夫人?”
琉璃心里叹气,面上只得越发恭顺:“大长公主何出此言?妾身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大长公主直言教训。”
千金大长公主“哈”地笑出声来:“夫人怎会失礼?夫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不但合乎礼数,还深明大义、有功社稷,教咱们这些俗人看了都恨不得五体投地才好,哪里还敢教训夫人?再说,那些敢教训夫人的人如今是什么下场,难不成我是瞎的,看不见么!”
这样的冷嘲热讽琉璃也有些心理准备,她只是垂首不语,任由对方一路讥讽了下去。千金大长公主却似乎并不打算就此放过她,反而坐直了身子:“库狄夫人怎么不言不语了?可是我不小心说错了什么?还望夫人不吝指教!”
这话问得刁钻,琉璃不敢怠慢,欠身答道:“启禀大长公主,妾出身寒微,见识短浅,从不敢冒犯贵人,所作所为,不过是qíng势所迫,而所得所失,更是天意弄人,非妾所敢置评。”
千金大长公主翠眉一蹙,眯起的眼睛里多了几分寒意:“夫人果然会说话!原来旁人九死一生,不过是自寻死路,都是天意,都与夫人无gān!”
琉璃神色平静地点头:“大长公主明鉴。” 既然退让已是无用,不如便堵上她的话头,也好早日进入正题。
千金大长公主脸色果然愈发yīn沉,狠狠盯了琉璃半日才道:“这么说来,夫人今日上门,倒是深明大义,不计前嫌了?”
琉璃心头微定,欠了欠身:“不敢。临海大长公主原是妾身长辈,虽说之前教训过晚辈几回,那也是指点晚辈的一番好意,妾焉敢记恨?此来一则是上门探病问安,再者,也是看看是否能有出力之处。”
她回身指了指身后的阿燕:“启禀大长公主,这一位是西域颇有名气的女医,于妇人、少小两科颇有独到之处,尤其善于调理久病虚弱之身。妾身这几个月里能携幼子安然跋涉数千里,便是多亏了她。听闻临海大长公主久病体虚,虽说这边有御医坐镇,然则西域医药与中原颇为不同,或有能够互为参详之处也未可知,因此妾今日才冒昧带了她过来。”
千金大长公主打量了阿燕两眼,嗤笑一声正要开口,一直冷眼旁观的常乐大长公主却神色微动,突然开口问道:“这位女医当真擅长调理妇孺?”
琉璃心头一松,微笑着点了点头。阿燕也上前一步,稳稳地肃拜了下去:“启禀大长公主,民妇不过在少儿病妇调理上略有心得,不敢与长安名家相比。”
阿燕原本是那种安静稳妥得几乎没有存在感的人,这十余年磨练下来,气度虽然依旧沉静,却多了一份引人注目的飒慡大气。常乐大长公主打量了她片刻,缓缓点头:“不必多礼。不知这位女医如何称呼?可曾调理过少儿气逆呕吐之症?”
千金大长公主原本满脸嘲讽,突然听见这一问,神色不由微变,转头瞪向琉璃。
琉璃默然垂下了眼帘。千金自然和自己一样清楚常乐大长公主的软肋所在——她膝下唯有一个不到十岁的女儿,偏偏几个月前染上了呕逆之症,不知请了多少医师,都是反反复复难以痊愈,如今正急着四处求医问药……阿燕已起身回道:“回大长公主的话,民妇姓狄。少儿呕逆之症并不少见,民妇不才,大约总治过几十上百例。”
千金大长公主轻轻吐了口气,垂眸 着自己的指甲,似乎再也没有兴致开口。
常乐大长公主眉宇间露出几分喜色,正要追问下去,突然看见千金的脸色,一怔之下脸色蓦然yīn沉下来,只是转眸看了看阿燕,眉头又紧紧地锁在了一起。踌躇片刻,她的声音变得极为清冷:“狄女医果然不同凡响,也罢,你这便随库狄夫人去探视临海大长公主吧,那边还有长安有名的女医,正好一道参详参详。”
她转头看向琉璃,语气越发冷淡:“当日之事我也有所耳闻,天意人意,自有公论。只是临海毕竟是你家长辈,河东公府于你夫君又有养育大恩,人生在世,终究不能恩将仇报!再说如今她这般病体支离,浑浑噩噩间唯独忧心着自家几个晚辈,我等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姊妹到了今日的田地还要被人欺rǔ!”
“库狄夫人,事到如今,我也不指望你侍疾尽孝,报答恩qíng,只要你谨言慎行,恭顺长辈的心意,以往之事,我等自然也不会再追究!”
琉璃微觉意外,常乐大长公主言下之意是虽然可以放自己一马,她却会替临海撑腰到底,甚至希望自己也帮她完成心愿,可这事……她忙欠身答道:“谨遵大长公主教诲。琉璃此来是请安探病,绝不敢对长辈出言不逊,更不敢信口开河,搬弄是非。”她只会实话实说,至于让她以德报怨,那是这位贵人太看得起她了。
常乐大长公主眉头皱得更紧,目光在琉璃脸上停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点了点头:“你能记得自己的身份就好,去吧!”
琉璃默然行礼退下,走出门外,这才松了口气。一直在门外等候的郑宛娘并不多话,转身领着她往西屋而去。
看着那越来越近的门帘,琉璃不知为何隐隐有些紧张,下意识地抚了抚右臂,衣袖下的镯子冰凉,也让她心头宁定了些许。她正要深吸一口气,门帘一挑,一股混合着药味、熏香和陈腐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琉璃被熏得险些倒退一步,咬了咬牙才迈步走了进去。却见四处门窗紧闭,帘幕低垂,一片昏暗;越往里走,周遭便越发昏暗憋闷,到了里间,屋内已是蜡烛高燃,宛如深夜。
有些昏暗的烛光之中,屋内那张挂着玳瑁帐的木榻上,一个身影正倚枕而坐。暑热未退的七月天里,那人身上竟严严实实地裹着chuáng丝毯,面上还戴着淡huáng色的轻纱,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琉璃的脚步不由一顿。她早已知晓临海大长公主得的是偏瘫,这些年来日益加重,然而眼前那昏暗烛光与厚重丝毯都掩饰不住的枯瘦身形,面纱下隐隐扭曲的面孔,却实在太过触目惊心,她心头一时竟只剩惊愕。
郑宛娘上前两步道:“阿家,库狄夫人来看阿家了。”
临海大长公主抬起眼帘看了琉璃两眼,眼神也是一片麻木混浊。
琉璃定了定神,上前一步低头肃拜:“侄妇给大长公主请安,恭祝公主金安。”
临海只是微微点头,身子微勾,整个人显得愈发瑟缩。琉璃心头蓦然有了几分明悟,难怪常乐大长公主会坚持为这个并不亲近的妹妹出头——但凡领教过临海当年风姿的人,看到眼前这人影时都会震惊无比吧?
榻前的一位妇人站起身来,向琉璃行了一礼:“多谢阿嫂费心。”正是崔静娘。她虽然满面憔悴,样貌倒是变化不大,唯有一双眸子变得异常宁静,一望之下竟如两泓深潭,整个人的气度也因此迥然不同。琉璃忙走上一步,扶住了她:“不敢当,听闻夫人几个月来服侍大长公主,衣不解带,事必躬亲,琉璃惭愧。”
崔静娘摇了摇头:“阿嫂谬赞了,大长公主这些年卧病在chuáng,全赖宛娘照应起居,这些日子,我不过是略尽心意而已。公主如今身子有些起色,乃是承蒙圣人与皇后的恩典,又有蒋奉御与凌夫人妙手回chūn,我等感恩尚且不及,又岂敢居功?”
榻边的另一个妇人起身笑道:“阿凌不敢当夫人夸赞。”
琉璃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好容易才维持住了镇定的神色:“多谢凌夫人费心!”这两日裴行俭曾提及,蒋奉御的侧室也是出身医家,于推拿针灸上颇有造诣,常给长安贵妇们看诊,此次临海大长公主便是由她调理。崔十三娘此前也说过,正是这位凌夫人让世子夫妇进了府门——可她还真没想到,此凌竟是故人!
阿凌笑眯眯地欠了欠身,没有答话,倒是临海口中“嗬嗬”响了几声,费力地吐出一串含糊的音节。一名婢女忙上前倾听,半晌点了点头,回头对琉璃道:“库狄夫人,大长公主道,夫人能上门探视,公主很是感激。如今公主好些事qíng都记不清了,亲朋好友多有怠慢,请莫见怪,若是以前有得罪之处,也望夫人看在她已是多年抱病、时日所剩无多的份上,莫再计较。”
临海大长公主不记得以前的事了,却还能说出这么大篇的话?她到底是清醒还是糊涂?琉璃暗暗嘀咕,眼见满屋子人的目光都凝聚在自己身上,忙笑着欠身:“不敢当,大长公主吉人天相,千万不必出此颓丧之语。”
临海脸上肌ròu ,仿佛是扯出了一个笑容,转头看着郑宛娘费力地吐出了几个字,似乎带着“礼物、谢谢”的音节。
郑宛娘向琉璃欠身行礼:“阿嫂前几日送来的礼物,阿家说她很是喜欢,多谢阿嫂费心了。”
琉璃忙侧身避开,笑着还礼:“不过是些小玩意儿,不足挂齿。”心里好不纳闷,她送的礼物有什么可让人喜欢的?不过是几样最寻常的玉石银器,连白叠布都没敢送,图的不过是安全二字。
临海连连点头,又嘟囔了两句,那婢女便对琉璃笑道:“大长公主说,多谢夫人万里迢迢带了那么些好东西过来,公主也备了一样薄礼,还望夫人莫要见笑。”
琉璃皱了皱眉,正要婉言拒绝,就见阿凌看着自己微微点头,手指还往上指了指。
琉璃吃了一惊,心中念头急转,还是摇头道:“晚辈孝敬长辈,原是天经地义之事,怎好让大长公主破费?万万不敢当!”
临海大长公主微微直起了身子,口中嘟囔的声音也变得又重又快。那婢女皱眉道:“大长公主问库狄夫人,不过是她的一点小小心意,夫人这般推辞,莫不是嫌弃她送的东西带着病气不吉利?既然如此,夫人的厚礼大长公主也不敢收,还请夫人原样带回就是。”
琉璃一怔,还未开口,阿凌已向她使了个眼色,起身劝道:“库狄夫人何必如此建外,岂不闻长者赐……”
琉璃心里叹气,只得点头笑道:“夫人说得是,琉璃多谢大长公主赏赐!”
临海大长公主似乎松了口气,身子往后靠了靠,嘴里又含糊了几声。婢女也是满面笑容:“多谢夫人,大长公主道,她身子不好,怠慢夫人了,还望夫人以后有暇时多来看看她。”
52书库推荐浏览: 蓝云舒 宫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