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十三娘长长地叹了口气:“阿嫂只知其一,大长公主如此行径,是因为河东公已然病倒,无法再维护世子,而他一旦病故,那爵位便要传到世子手中。大长公主自己有儿有孙,自然要为他们做些打算!如今她还说动了常乐大长公主cha手此事。常乐在朝中诸公主里威望最高,平素也最得圣人敬重,自是一言九鼎。世子夫妻便没少受她排揎,圣人那边会如何决断,也是两说。”
“可事qíng已到了这一步,裴世子便是有心退让,但这一步又岂是轻易能退的?如今这河东公之位已非爵禄之事,而是关系到世子夫妇的名声前程,一旦有失,便坐实了两人不孝之名。莫说他们,便是他们的子女后人,只怕日后也难以立足!”
琉璃不由点头,的确,在眼下这个孝道大于天的世道里,一个不孝的名声的确能让人翻不得身——这才是裴炎夫妻今天急着上门拜访的原因吧?如此看来,武后所谓的亲自过问其实是另有打算……想明白此节,她心里顿时踏实了许多,微笑道:“多谢十三娘直言相告,实不相瞒,这两日我也听人说起,世子夫妇如今衣不解带,侍疾甚周,是难得的孝子贤妇,可见公道自在人心。过两日我会去河东公府拜见长辈,有若机缘,也会向崔夫人讨教几句。百善孝为先,世子夫妇如此纯孝,我裴氏族人,自然该多学着些。”
崔十三娘看着琉璃,嘴角慢慢扬了起来。她的脸上一直都带着笑,但此刻满屋的烛光却仿佛都落入了那双灵动的眸子。“阿嫂!”她的声音有掩不住的欢喜,“阿嫂真真是气度宽宏!”
琉璃几乎被这个笑容晃花了眼,听得这夸赞,脸上微热,忍不住从心底里叹出了一句:“哪里比得上你和裴舍人!”
远远的,帘外传来了男子的说笑声,琉璃和十三娘相视一眼,都笑着站起身来。
裴行俭和裴炎显然心qíng都不错,他们这一落座,上房的气氛便越发热烈了起来。身为主人的琉璃和裴行俭固然言笑晏晏,崔十三娘更是妙语如珠。到了后来,连裴炎都主动说起了自己当监察御史时遇到的一桩事:
“那人犯对着我直呼冤枉,说他只是拣了根糙绳,如何要徒他三千里?我听了也好生不解,便去问了问县尉。县尉道,他的确只拣了根糙绳,只是糙绳的另一头,却还系着头牛。”
这笑话也罢了,只是由裴炎一板一眼地说出来,却立时可笑了十倍。琉璃好半天才忍住了笑,只觉得眼前这两人,一个笑语如花,一个惜字如金,明明年纪、气度都截然不同,却自有一份难得的默契。所谓天作之合,大约不过如此吧?
她笑着喝了口枣浆,那浆水已放得冰凉,让她几乎打了个寒战,不知怎地心头也是突然一凛:如今她好些事qíng都记不清了,甚至怎么都想不起义父和他会怎样结束他们的名将生涯,但裴炎的结局她是不会忘的!
还有多少年,眼前这对夫妻还有多少年?自己和裴行俭,又还有多少年?
仿佛有夜风从帘底chuī了进来,带着异样的寒意,琉璃只觉得手脚冰凉,满屋的温暖欢笑,都再也抵达不了心底。
待得将裴炎夫妇送至门外,已近二更时分。裴行俭转身时,伸手包住了琉璃的手掌:“今日手怎么这么冷?你适才想起什么了?怎么突然不高兴了?”
琉璃原本自以为掩饰得天衣无fèng,听得这一问,心里不由酸涩难言,低头沉默片刻才道:“想起岑娘姊姊了。”
裴行俭叹了口气,伸手搂住琉璃的肩头,安慰地揽紧了她。
他的臂膀沉稳有力,带着琉璃最熟悉的温暖感觉,琉璃的心头却是愈发千回百转,好半晌才轻声道:“是我胡思乱想了,十三娘是厚道人,我看裴舍人的xing子倒像是随和了许多。”
裴行俭没有接话,却问道:“河东公府之事,崔氏都跟你说了吧?”
琉璃“嗯”了一声,突然想起一事,忍不住转头问他:“那位世子竟不是临海大长公主亲生的,以前你怎么没跟我提?旁人怎么也没议论过?”
裴行俭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此事与咱们何gān?如琢原是从小就养在大长公主身边的,那边府里又忌讳提及前头夫人,只怕如琢自己都常常忘记此事,外人又有几个能知晓内qíng?”
琉璃心里补充了一句:就算知道内qíng的,也以为我早就知道了,根本不用再提!谁会相信裴行俭的xing子能古怪到这个程度!当年他和麴崇裕那样明争暗斗,可麴崇裕不是麴智湛亲生骨ròu的事,自己不也是过了六七年才听说?
她正想抱怨,裴行俭却已沉吟道:“河东公府那边,我明日一早就会下帖子。这几日,你不如说路上累着了,身子不慡,在家歇着。那边我自会应付。”
琉璃不由讶然:“这又何必?临海大长公主如今……”看见他微微摇头,才猛然醒悟过来:“你是担心常乐大长公主?“裴行俭点头:“这些日子那边常有宗室探视,我朝公主们难缠的可不是一个两个。常乐大长公主更是生xing严正,不容冒犯。”
果然也不是省油的灯!可武后都已经发话了,别说一个常乐,就是全长安的公主都在河东公府等着收拾自己,自己也不能不去啊!琉璃只能叹道:“那又如何?难不成我能一世装病不出?常乐大长公主名声还好,听闻便是裴如琢夫妇,她也不过是排揎了几句。我只要小心恭敬些,吃她几句排揎又何妨?再说,她若真是有心恼我,我称病不去,只能让她更恼。以她的身份,若要难为我,难道只能在河东公府里等着?”
裴行俭眉头微皱:“也罢,你容我多做些安排!你先回去休息,莫要等我。”
他转身往外院书房走去,夜色中,那一身宽袍缓带从容仿佛御风而行,背脊却自有一份如山的端直。琉璃凝视良久,认命地叹了口气。
这一夜,裴行俭回来得极晚,次日坊门一开,他便将几份帖子分头送了出去。河东公府的回音却是过了一日才收到,客客气气地请两人十七日上门。裴行俭把阿燕叫进来叮嘱了一番,随后又把陆续打听到的消息都告诉了琉璃。
待到这一日来到河东公府门口时,琉璃对这座府邸不说了若指掌,大致qíng形倒也心知肚明。在内院门口迎候着他们,正是这些年来主持府里中馈的郑宛娘。十余年不见,她明显丰润了不少,整个人也多了几分当家主母的从容。
看见琉璃,郑宛娘上前两步,脸色平板地欠身行礼:“许久不见,阿兄阿嫂一向安好?”琉璃心中有数,正想微笑还礼,就听耳边传来了一个 的声音:“小弟见过阿兄阿嫂!”
离郑宛娘两步多远的地方,站着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形容倒也俊朗,只是神色yīn沉,看向琉璃的眼神更是冰冷,正是临海大长公主的长子裴承禄。琉璃对自己在这边的不受欢迎早有预料,但被这样的目光一扫,还是心头一突。
身旁人影一动,却是裴行俭上前一步,抱手还礼:“听闻大长公主与郡公贵体欠安,行俭久在边关,不能早日探望,心实惶恐,不知两位尊长如今可还安好?”
他的声音虽然舒缓,神色却是肃然,一双眸子更是淡漠如冰。裴承禄不由脸色微变,顿了顿才开口道:“尚好,多谢阿兄牵挂。”说完垂眸转身,引着裴行俭向院内而去,没走多远,拐上了一条岔路。
郑宛娘脸色微松,看着琉璃露出了一丝笑意:“好教阿嫂得知,大长公主与郡公并非在一处静养。阿嫂请随我来。”
这处府邸琉璃自然不会陌生,入目所见都是jīng致楼台,珍奇花木,但不知为何,当年那股扑面而来的华贵之气却dàng然无存。亭台楼阁颜色都有些暗淡,似乎积年未曾清洗翻新;花木却是茂盛太过,明显缺了打理;而来往奴婢更是打扮寻常,神qíng拘谨,愈发增添了几分暮气。
琉璃暗暗诧异,她此前已将长安的几位长辈逐一拜访过一遍,苏定方的邢国公府虽然有些冷清,却是楼宇宏丽,气象华贵;库狄家则搬到了一处三进院落,俨然已是正经的官宦人家;就是裴安石的旧门旧院,好歹也维系着昔日的体面,只有眼前这处院落,颓然之气几乎令人心惊。
郑宛娘仿佛脑后生了眼睛:“让阿嫂见笑了,大长公主这些年病体缠绵,耐不得喧哗,这院子冷清惯了,自是不可与当年同日而语。说来也巧,常乐大长公主和千金大长公主今日都来探望阿家了,此刻大约还未走,阿嫂或是有福拜见。”
千金大长公主?琉璃只依稀记得是几位大长公主里年纪最小的一位,似乎也是风流俊俏爱玩乐的,名声却远不如临海响亮……此时倒也不好多问,只能笑着点头:“原来如此,多谢夫人提点。”
说话间,河东公府的上房赫然出现在眼前。琉璃随着郑宛娘登堂入室,随目所见不过是青绸帘幕,素绫席褥。她不由暗暗皱眉,如果说那庭院景象,带着积年的冷寂,这屋宇的布置,却有些刻意的清寒了……一位打扮体面的中年女子似乎已在堂屋里等候多时,上前便问:“可是库狄夫人?”见琉璃点头,语气愈发冷淡:“常乐大长公主想见夫人,请随奴婢过来。”
东屋的门帘早已高高挑起,屋内窗棂大开,窗前案边的帘幕也都被卷了起来,整个屋子显得分外敞亮。七八个华服女子或坐或立,多是打扮jīng致,容颜娇美,然而任谁进去,第一眼看见的,却必然是坐在窗边的那位青衫妇人。
她早已年过不惑,打扮并不奢华,容貌也并不出色,脸型略嫌方正,五官又太过刚硬,尤其是两道浓黑的剑眉,随意舒展时便自有一股英气,此刻微微蹙起,更是将一双细长的眼睛衬得锐利bī人。
被这样一双眼睛上下一扫,琉璃心头不由微凛,目光在众人身上一转,认出了另外一位正主,忙上前一步垂首行礼:“妾库狄氏见过常乐大长公主。”又转身对着半倚在一张绳chuáng上的huáng衫女子行了一礼,“见过千金大长公主。”
坐在窗边的常乐大长公主只是面无表qíng地点了点头。千金大长公主却微微直起了身子,上下打量了琉璃好几眼,哼了一声又坐了回去,恢复了那副与当年的临海大长公主至少有五分相似的慵懒模样,声音也是一片娇慵:“久仰夫人大名,今日得见,是我等的荣幸才是!”
琉璃暗暗皱眉,如何应对常乐,裴行俭已安排妥当,可半路出来的这个……她念头急转,只能低着头回了句:“承蒙大长公主谬赞,妾不敢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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