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俭却是一脸的风轻云淡:“这有什么打紧?你先挑些好的给长辈们送去,亲朋好友那边也都去送个信,喜欢马的可以去马场挑两匹,缺胡人奴婢的就到家里来领一个,还有这些金银编缎,喜欢的话尽管拿去。”
啊?琉璃呆呆地瞧着裴行俭,一时有些不大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裴行俭笑着握住了她的手:“不都散了,难不成还要留着让你去费那个力气修库房马棚下人屋舍?让人去费那个心思嫉妒眼红编排胡话?”
这个……琉璃转头看着面前堆积的金银器,心qíng突然变得好生复杂,钱多烫手,破财免灾,道理她都懂,但眼下要散掉的,可是一座实打实的金山啊!
裴行俭的目光也转到了那座金山上,语气里多了几分凝重:“其实,带兵出征原本便是最易聚敛金银的路子,所以京城里的这些大户,将门世家也往往最是豪阔。然而这huáng白之物一旦太多,便是祸根,既坏亲qíng,又伤人和。那些人家的子孙多有荒唐蛮横、自相倾轧的,未必不是因为这些!传家以德不以财,就算是为了替几个孩子结些善缘、做个榜样,咱们也不能留着这些东西。”
没错,如今到处被人奉承已是不妥,如果再加上这笔惹人眼红的横财, 对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来说的确不是什么好事!想到此处,琉璃所有的不舍顿时烟消云散,反而有些担心起来:“咱们家的亲朋好友里,能登门来拿这些物件的,到底也没多少吧?”身份高的肯定不会来,身份低的来了也不敢拿太多……裴行俭笑道:“有钱你还怕散不出去?等亲友们挑得差不多了,我那边还有幕僚下属,再不济,还有跟我一道去西州的一百多号禁军侍卫呢!只是到底要多花些时日罢了,比不得你的雷霆手段!”
琉璃怔了一下,不由也笑了起来——二十多年前,自己可不是也曾一家伙散出去几十万贯家产!
裴行俭目光柔和地瞧着她,声音低了下去:“你笑什么?咱们啊,原是一样的人。”
琉璃笑着摇头。当年她是明知那些家产拿不到手,索xing出口恶气再说,裴行俭却是当真从没把金银钱财当回事。不过这话她还是爱听的,她 反手握住了裴行俭的手指,往他身边挪了半步,原本七上八下的心思突然都宁定了下来。
裴行俭的眸子微微一暗,沉默片刻还是笑道:“回去吧,这里风大,这些东西你若有瞧得上的,明日再来挑些入库就是。”
琉璃忍不住又看了看那座金山,心里叹气,面上摇头:“不必了! ”既然不能要,还不如索xing离得远点,省得闹心!
裴行俭瞧了琉璃一眼,眸子里带上了几分笑意:“也好,那明日就让人过来挑几样金贵细致些的,拟成礼单送给几家长辈吧。”
琉璃默默点头,略一盘算,心头不由添了几许怅然。所谓长辈,其实也没几家了。于夫人早已过世,连苏庆节都带着罗氏告病还乡了;安家舅舅们只有最小的还在;跟自家最亲的三表兄又留在了西州;就连当年那些咄咄bī人的族叔也没剩几个了……正胡思乱想间,她只觉得肩上一暖,却是裴行俭已揽住了她:“还不走?难不成还想亲自挑选?我瞧着那金骆驼就不错,可惜三表兄没在这边。”
他所指之处,一只模样粗蠢的纯金骆蛇正一头扎在一堆金银酒器里, 看那个头,少说有十几斤重,可不是最适合送给不懂风雅又jīng于计算的安三郎?琉璃也笑了起来,想了想道:“我倒想给十三娘送几样东西过去,那日原是咱们的事,才累得她抛下满府宾客过来报信。”
裴行俭摇头:“过了这段日子再说,子隆大约是不愿意收这些东西的。”
琉璃奇道:“这是为何? ”对了,裴行俭这次回来,亲朋好友差不多都上 门恭喜过,裴炎却没有登门,难道是他们政见不合?
裴行俭笑道:“你是不晓得他的古怪处。”
古怪?琉璃还想再问,裴行俭却不想多说,揽着她便往内院走去,琉璃顺口换了问题:“今日不是有事么,怎么回来得这般早?”
裴行俭脚下顿了顿,竟没有作声。
琉璃转头一看,正对上裴行俭深黑的眸子,沉沉的满是yù言又止的复杂qíng绪。琉璃立时明白了过来。早在一个月前,北突厥那边就传来两部叛乱的消息,唐军节节失利、损失惨重,皇帝原定的冬至到泰山封禅都因此取消了。当时她就猜到,裴行俭只怕很快就会被派到北疆。可此刻真正面对着这件事,她胸口却依然是一阵闷痛,好容易才透出一口气来:“你,什么时候走?”
裴行俭低声道:“就是这个月底。”
也就是说,满打满算,他在家里也待不够一个月……琉璃心里愈发闷得难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裴行俭温声道:“你放心,我这回再不用冒半分风险,圣人不但集中了那边的兵力,还特地调拨了十八万人马,加起来足有三十万大军,我就是想输也不容易。”
他瞧着琉璃,笑着挑起了眉:“你看,如今我这品级总算是赶上你了,总得再加把劲,也好搏一个封妻荫子不是?”
琉璃知道他是在宽解自己,领qíng地笑了笑,却实在没办法多说什么。 裴行俭也没再作声,只是轻轻拍了拍她。两人回到上房,婢子们满心欢喜地端水捧巾过来,瞧见两位主人的神色,又大气不敢出地静静退了下去。好在没过多久,几个孩子也从族学回来了,瞧见前头那座金山,难免个 个都有些兴奋,连嗓门都比平日高了些,待得听裴行俭语气平淡地说了对这些物件的处置,都愕然张大了嘴。
还是参玄先摸着头笑道:“阿爷好气魄!只是能不能让儿子也去马场转转?这地道的突厥良马,儿子也想挑两匹骑骑。”
裴行俭的神色柔和了下来:“好,过两日我便带你们一道过去,每人都挑两匹。”
参玄兴奋地握拳击掌:“多谢阿爷! ”延休和庆远的脸上也绽开了一模一样的欢喜笑容,庆远更是问道:“既然可以送人,那同窗的族兄弟是不是也可以去挑马?”裴行俭淡然道:“不可。”
庆远怔住了,呆了片刻才道:“阿爷不是说大丈夫当以财为轻、义为重么?”
裴行俭瞧着他笑了起来,“我却没说过,大丈夫可以慷他人之慨。若是日后你们建功立业,所得赏赐,自然可以随意送人。可若是取家财奉同窗, 以博慷慨之名,这又算什么?只怕原本与你们真心相jiāo的同窗,日后也难免会存上别的意思;至于那些因此才凑上来的,更是居心难料。不信你们去瞧瞧那些招摇过市的làngdàng纨绔,哪个不是被这些所谓好友捧出来的?”
一席话说得三个孩子都沉默下来,好一会儿延休才问道:“阿爷,难不成如今跟咱们愈发远了的那些人,才更值得相jiāo?”
裴行俭摇头道:“这也难说。这些远着你们的,有些只是爱惜名声,或是羞于奉承。可这世上还有一种人,自以为笑傲王侯,其实不过是心胸狭窄罢了。真正笑傲王侯者,自然待王侯如待布衣,又岂会巴巴儿要在王侯跟前摆出目无下尘的姿态来?这种人,心正者也就罢了,若是心思不正,只会比小人更可怕。
jiāo友原是贵乎知心,与贫富贵贱并无gān系,这要看眼力,也要看缘分。 不过你们如今还在学里,真正用心险恶之人还不容易遇上,便是一时看错了人,也没什么打紧。日久见人心,旁人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值不值得相jiāo,这两年慢慢看着,自然能分辨出来。
最要紧的,是你们自己一定不能为权势名声所迷,失了本心。权势名声,原是世上最迷人心窍之物,却也是最靠不住的东西。若是半点没有,固然是难以成事,空怀抱负,可悲可叹;但若有了它们便自以为高人一等,那更是蠢物一个,可笑可怜!你们都要记住,大丈夫立于世间,靠的不是外物。”
瞧着三个孩子若有所思的模样,琉璃不由松了 口气,她这几天也旁敲侧击地提醒过几个孩子,却没法说得这么透彻,孩子们也不曾这么上心。
只是参玄也就罢了,延休和庆远才十岁,现在就跟他们说这些,是不是还是太早了点?
几个孩子想过之后却是很快又活跃了起来,乱七八糟问了一堆问题,裴行俭都细细地答了。参玄最是心急,回头又问:“阿爷,咱们哪天去挑马?”
裴行俭沉吟道:“后日休沐,若无意外,我便带你们去,只是有了马之后,你们的骑she功夫更不能落下了。我已给你们选了个极好的骑she师傅,日后你们定要听他分派,好好练习,莫辜负了你们自己挑的千里驹! ”
庆远奇道:“这师傅能比阿爷还qiáng?”
裴行俭笑道:“自然比我要qiáng。如今北疆战事吃紧,再过十几日,我便要带兵前往,待我回来时,你们的骑术箭法总要有些长进才好。”
三个孩子都怔住了。参玄又是惆怅,又有些摩拳擦掌:“阿爷,若是我骑she都学得好了,下回阿爷出征,能不能带孩儿一道杀敌?”
裴行俭笑微微地打量了他一眼:“等你能在奔马之上箭无虚发,我便带你去。”
参玄“啊” 了一声,随即皱眉咬牙,满脸发狠。庆远一脸不舍地瞧着裴行俭,一声也没吭。延休却是皱眉往外看了一眼,凉凉地道:“怪道外头突然间多了那么些东西呢!”
裴行俭的脸色蓦然一沉:“四郎,你胡说什么! ”
他在孩子们跟前极少发火,待三个小的尤其耐心,这还是头一回跟延休拉下脸来。延休的小脸不由变了颜色,却倔qiáng地梗着脖子不作声。
裴行俭缓了缓脸色,声音却依然严肃:“男儿在世,原该为国效力,建功立业。能领兵平叛,是我等的本分,也是我等的幸事,难不成还要计较朝廷赏没赏,赏得多不多?你这么说话,到底是在羞rǔ朝廷,还是在羞rǔ为父?
四郞,你平日便爱从坏处来揣测人意,从无半点敬畏之心,我原想着你年纪还小,大些自然能好,没想到却是变本加厉! 须知天地之间,自有伦常,像你这般胸怀不敬,信口雌huáng,往小里说,是我裴行俭教子无方,往大里说,便是我裴家心怀怨望 。你也不是三岁小儿了,这京城里有多少人因出言不慎而惹祸上身,甚至家破人亡,你难道就不曾听说过?”
延休脸都白了,眼里泪光闪动,却qiáng忍着没让它流下来。琉璃一阵心疼,不由轻轻叹气。其实几个孩子里,因庆远幼时体弱多病,她分身乏术,对延休的照料就没那么周全,大约因此他的xing子才会有些古怪。这几年她难免存了补偿之心,何况延休说话虽刻薄,却往往一针见血,所以她也没有太过约束,却忘了这年头有些话,就算是孩子也是绝对不能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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