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俭看着延休,也叹了口气:“四郎,你原是比旁人都聪明些,是我平日没有好好教你,才叫你养成了这样的xing子。堂堂男儿。当胸襟豁达,轻狂算什么本事? 从今往后,你若不想成为无君无父的狂徒,害了自己,也害了父母兄弟,不但此类的话再不许说,便是此类的念头也绝不许有!记住了么?”
延休微微点了点头,随着这动作,大滴的眼泪终于順着脸颊流了下来。琉璃再也忍不住,起身走到他面前,为他擦了擦眼泪,柔声道:“四郎,阿爷也是为了你好。你如今一天天大了,这口无遮拦的习xing,可要改改了。”
延休低下头,用力抑制着肩头的颤动,眼泪却还是一滴滴地落在了地上 。
裴行俭嘴唇微微一动,又紧紧地闭上了,半响才道:“这话不光四郎要记住,你们也要记住。你们都一日比一日大了,为父不求你们闻达于世,却总要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儿,要照顾好母亲和幼弟,莫给家里惹祸,真令裴氏蒙羞!” 参玄原是一脸的不自在,闻言用力点头:“阿爷放心,以前是我没约束好四弟,以后我会好好照顾阿弟们。”庆远也小声表决心:“孩儿一定听阿娘的话,听阿兄的话。”
裴行俭起身走到三个儿子跟前,目光在他们脸上缓缓扫过,最后还是落在了延休身上:“四郎,你阿兄xing子冲动,阿弟又太过热心,你也要帮我多看顾着他们点。”
延休猛地抬起头来,待见到裴行俭带着期待的温和目光,原本已擦gān的双眼又是一湿,忙低下了头,闷闷地应了“是” 。
裴行俭拍了拍他的肩头,眼神复杂感慨。
琉璃也是万般感慨,待几个孩子都出去之后才轻声道:“守约,你莫怪四郎,都是我不好,平日里胡说八道惯了,又没好好约束过他,才让他……”
裴行俭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掌:“我不是怪四郎,你把几个孩子都教得极好。三郎直慡,四郎聪敏,五郎豁达,他们都是心xing纯正的好孩子。四郎说话凉薄,却是xingqíng中人,我只担心他这xing子日后会吃亏 ,又没时间再慢慢教他书法,磨他的脾气,只能下此重药。 你和四郎不怪我就好,我又怎会怪你们?” 琉璃松了口气:“四郎原是个明白孩子,我看他也体会到你的苦心了, 你放心,日后我自会多多留心,好好教他。”
裴行俭沉吟着缓缓点头,“我这几日还有些闲暇,自会多跟他们说说道理,也会给他们再挑几个稳重可靠的人跟着。待我走后,你还是尽量多约東他们一些,千万莫要让他们在外头惹出祸来。”
琉璃道:“这是自然,要不咱们再请两个经史上的先生? 我看他们族学里似乎有些太松,在家里多学些,也省得闲极生事。”
裴行俭揺头:“那倒不必,外头原是要万事留心,在家里还是让他们松快些的好,只要他们平平安安的,功课上差不离也就是了。”
琉璃惊讶地看着他,他对孩子们要求怎么变得这么低了?
裴行俭笑了笑,缓声道:“这次去北疆,我或许会多驻守一段时日,家里的这些事都要辛苦你了。如今皇后和太子已是势同水火,宫里朝里都不大消停,你自己也要万事当心。”
他的话语其实都寻常,神色也没什么异样,烛火照在他的侧脸上,把他的眸子染上了一层温暖柔和的光泽。但不知怎地,琉璃却清晰地感觉到一缕寒风从窗fèng里透了出来,chuī得她背上一阵发凉。
第十六章 百口莫辩 大智若愚
清明节的洛阳城看不见一缕轻烟,天空显得格外清明,连那满天的浅灰色yīn云仿佛都比平日清透。到了午后,洛水河边,天津桥畔,渐渐响起了一阵阵的欢笑呼喝,却是扫墓踏青归来的人们在趁着这闲暇chūn日尽qíng游乐。市井男女拔河看戏,锦衣少年走马斗jī,装束明艳的少女在烟柳深处dàng起了秋千,就连刚刚换上崭新chūn衣的小儿们也在三五一堆地比试着自家jīng心雕画的彩蛋。
裴光庭坐在牛车之中,小小的身子跪坐得端端正正,只是听着车窗外那一阵阵欢快的笑声、叫声,乌溜溜的眼睛里却几乎像是要长出一只手来。
琉璃忍住笑意,伸手整了整他身上的袍子,轻声道:“放心吧,咱们家的花蛋都给你留着呢,你乖乖的,回家后阿兄们一定会陪你好好玩。”
光庭眼里的小手“嗖”地缩了回去,绷着小脸一本正经道:“六郎一定乖乖的。”
琉璃摸了摸他的头,长长地出了口气。都说三岁看老,光庭眼下虚岁已过了五岁,却怎么看都看不出一代名将的端倪来,若论天资聪颖、样貌出众,比三个兄长似乎还略有不如,也就是格外乖巧听话些。不知他这是大器晩成,还是天生福运。不然,寒食取火这种被视为最有福气的巧宗儿,今年皇帝怎么偏偏点中了裴家?延休和庆远又都过了十岁,也只有他年纪合适了……在车轮的悠悠滚动中,窗外的笑闹之声渐渐远去,又过了一盏多茶的工夫,牛车“吱扭”一响,终于停了下来。
在午后的清润天色里,眼前的上阳宫似乎愈发巍峨壮丽,琉璃仰头看了看宫门上的高大楼观,微微有点眼晕。
自打三个月前送走裴行俭,这还是她第一次出门,对外只说是受了风寒,迎来送往的事都jiāo给了前来“侍疾”的赵幺娘。武后倒是派阿凌来瞧过她一回,当时琉璃还颇有些忐忑,就怕是来召她进宫的,谁知阿凌把过脉后却只笑着让她好好将养这“谨慎病”,琉璃的一颗心也就安安稳稳地落回了肚里。
不过眼下qíng形又是不同,这几天里,北疆已陆续有捷报传来,她再“病”下去就不是太过谨慎,而是太过拿大了,何况光庭进宫,家里只有她有资格相陪,权衡之下,她也只好“一喜之下,百病全消”了。
取火的仪典照例安排在上阳宫的东苑里。琉璃到时,各色物件都已准备妥当,北边殿上高设御座,庭院当中依次摆放着用来取火的几段榆木和用来赐火的若gān长烛。光庭和另外三个幼童一道换上了宫里准备的衣裳,那领头的孩子大约七八岁年纪,打扮与众不同,正是眼下大唐最有福气的童子:皇长孙李光顺。
所谓寒食取火,指的是每年的寒食前后,天下都要禁烟火三日,只吃冷饭冷粥,待到最后一天,也就是清明这天的日落之前,大伙儿再钻木取火,以新火种点灶煮水,除旧布新。不过宫里的仪式自然又不同,此时庭院里人来人往,忙而不乱,自有一种肃穆的气氛,几个“福童”也站得老老实实, 光庭是个子最小的一个,小脸却板得最紧,从头到脚仿佛都写着“庄严肃穆”四个大字。
琉璃站在廊庑下瞧着光庭,心里又是好笑又有些骄傲,耳中突然听到有人低低地惊叹了一声:“太子妃也来了!”抬头一看,却见庭院东北角假山旁的一座凉亭里,不知何时已多了位盛装丽人,宫婢环绕,端坐无言,正是太子妃房氏。 又过了一会儿,礼乐声悠然响起,一个欣长的身影在仪扇护卫下来到御座跟前,却不是天子李治,而是一身绦纱袍的太子李贤 。
琉璃多少有些意外。李贤是去年五月初七,也就是明崇俨死后的第三天,正式开始监国的,此后的表现倒也可圏可点,就是跟武后不和的传闻愈发甚嚣尘上。李治对此似乎也很头疼,一个月前还带着母子俩一道去泡了温泉、访了高人。这家庭和谐建设的效果如何不得而知,但李贤今日能站在这里代天子主持仪典,皇帝的决心倒是可见一斑,可惜……琉璃忍不住抬头悄悄打量了几眼。几年不见,李贤的身量似乎更高了,皮肤也更黑了些,却丝毫无损那勃勃英气,此时头戴远游冠、足蹬复底履,在御座前背手一站,绝对当得起器宇轩昂四个字 。
仿佛感受到了琉璃的目光,李贤蓦然转头看了过来。琉璃早已低眉敛目地混入了人群,却没看到,李贤的视线在她身上停了停,俊朗的眉宇间多了一丝yīn霾。
太子既到,仪典便正式开始。这钻木取火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加上各种仪式,就更是漫长。几个孩子年纪还小,虽有人帮衬,可一遍遍地这么折腾着,那一张张烟熏火燎的小脸上也渐渐露出了疲惫。好容易皇长孙的愉木孔dòng里终于冒出了一缕青烟,他忙点着了火引,高高举了起来 。
在响亮的称颂声中,李贤挥挥衣袖,象征xing地赐下彩娟玉碗,转身离开。宫人和侍卫们举着用新火种点燃的长烛鱼贯而出,“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这带着天家福泽的新火,自然是要在天黑前送到各位王公大臣府上的 。
几个孩子被领下去梳洗更衣,众人也纷纷散去,琉璃暗暗松了口气,却不敢多走一步,只和另外两名福童的母亲一道在廊下等候。 三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一位女官突然走上前来,弯腰行礼:“华阳夫人,太子妃有请。”
太子妃? 琉璃吃了一惊,正想开口,那位女官脸上已露出了最标准的宫延式微笑:“夫人放心,太子妃久闻夫人大名,只想跟夫人说几句话,不敢耽搁夫人的时辰。”
话已说到这份上,琉璃心头再是不愿,也只能含笑应是,向两位眼神有些复杂的官眷点了点头,跟着女官穿过庭院走进凉亭,向房氏行礼参拜。 房氏一身端庄打扮,姿态优雅地坐在那里,神色不知为何却有些飘忽。琉璃已脆下说完话,她才醒过神来,面无表qíng地摆了摆手:“夫人不必多礼。夫人或许不知,北疆那边又有捷报传来,开chūn之后 我军节节胜利,如今已bī近单于府,破敌指日可待。裴尚书用兵如神,实乃裴氏之荣,社稽之福。”
这么篇高屋建瓴的表扬,被房氏语气寡淡地说了出来,琉璃听得心里不禁也直发沉。她若记得不错,这位太子妃一直是宫里的透明人,无子无宠,也从不cha手任何事务,今日叫自己过来,难道就是为了说这篇废话?她有心想表现的激动一点,可瞧着对方梦游般的神色,到底也只是gān巴巴地道了声谢。
房氏心不在焉地发了一会儿呆,开口时语气更淡:“烦劳夫人略等片刻,其余的事,还是让赵内侍与夫人细说吧。”说完悠然起身,竟是转头便走出了亭子。她身边的宫人也呼呼啦啦地跟了上去,一群人转入假山后面,那后头大概有扇角门,顷刻间竟是连脚步声都听不见了。
琉璃愕然回头一看,才发现庭院里的那些待卫、官眷不知何时也已悄然离开,整个院子空dàngdàng的瞧不见一个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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