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苦笑道:“他到底还小。”打人板子这种事,她是无论如何也习惯不了的,裴行俭更不用说。就是去年冬天,他的一个随从莽莽撞撞地弄坏了御赐的宝鞍,自己吓得半死逃跑了,他不但把人找了回来,居然还安慰了对方几句。有这样一个父亲,几个孩子怎么可能去打下人? _ 刘氏牵着的武家大娘子探头看了小光庭一眼,“嘻嘻”笑了两声,玉雪可爱的小脸上满是好奇,仿佛压根就没听到外头那一声比一声凄厉的叫声。
大概数到了三四十下,惨叫声渐渐低了下来,却愈发疹人,琉璃心里都有些发毛了,猛然听见外头有人厉声喝道:“住手!住手!”
一阵乱糟糟的脚步声响,随即便是此起彼伏的惨叫,却显然已不是赵道生的声音。 李贤来了! 琉璃也不知该松口气,还是该更紧张,转头再看刘氏,却见她的神色居然镇定无比,侧耳倾听着外头动静,眼里光芒内动,嘴角似乎还露出了一抹笑意。
琉璃心里一寒,还未回过神来,角门那边“咣”的一声响,太子李贤从假山后大步冲了进来,厉声喝道:“谁敢下令打我东宫内侍?” 刘氏若无其事地清了清嗓子,屈身行礼:“参见殿下。殿下明鉴,是臣妾今日无意中听到这奴婢说了些混账话,实在有rǔ殿下英名,因此才不得不教训他一番,让他知道些规距。”
说话间,李贤已走到刘氏跟前,原本轮廓分明的英俊面孔被怒气扭曲得几近狰狞,声音里更是杀气腾腾:“你算是什么东西! 这宫里人说话妥当不妥当,轮得到你来处置?你以为这里是你武家后院,内待们是你武家奴脾? 如此不知尊卑、狂妄自大,看来我今日也得教训教训你,让你知道什么叫规矩了!”
刘氏满脸惊恐地后退了两步:“臣妾冤枉,臣妾不过一片好心,这奴婢当真是说了好些不知轻重的话,非要bī问华阳夫人当年韩国夫人的事,华阳夫人怎么跟他好言解释,他都说夫人是不知好歹,又是什么助纣为nüè。这奴婢打着您的旗号这么说话,我既然听见了,能不给华阳夫人一个jiāo代? 横竖这话也不是我一个人听见,殿下要教训臣妾,臣妾自然只有受着,不过殿下说的这不知尊卑、狂妄自大,臣妾可受不起,说不得也只能把这一切原原本本都禀告给圣人,请他来定夺了。”
李贤脸色微微一僵,脸上的怒火一点点地凉了下去,眼神却越来越yīn冷。不知想起了什么,他突然转头看了琉璃一眼,眼里的怨毒几乎能横溢而出。
光庭原就有些害怕,看见这样的眼神,更是吓得转头就钻进了琉璃怀里。琉璃默默地楼紧了他,心头的无奈几乎也要横溢而出了 。
沉默片刻,李贤突然冷哼了一声:“这是上阳宫,这院子里也全是你们的人,自然是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我的内待根本就不认识华阳夫人,好端端的怎么会来为难她? 如今我和母后再无嫌隙,你们却在这里造谣生事,你当圣人会信你们的这篇鬼话? 如今我也懒得跟你等计较,你们且管好自己的舌头,敢再胡说八道,莫怪日后我将它们亲手割下来!”
他甩袖转身,大步走了出去,背脊依然挺得笔直,脚步里的愤怒和焦虑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琉璃抬头瞧着李贤的背影,心底某个角落突然动了动——他走得这么急,是在担心赵道生的伤势吧? 他肯放过刘氏,其实也不是害怕李治会怪罪于他,而是害怕事qíng闹大了皇帝不会饶了赵道生吧? 说来赵道生的确称得上尤物,不过能让一国太子为他如此狂怒,更能为他生生圧制这份狂怒,靠的大概也不仅仅是皮囊吧? 此人的言谈其实颇为肤浅,难不成,他是有传说中的“内在美”……她正浮想联翩,手上突然被人拉了一下。 刘氏一脸纳闷地瞧着她:“夫人?”
琉璃脸上一热,忙掩饰地“咳”了一声:“我只是,只是有些忧心。”
刘氏打量了她几眼,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你想到哪里去了!” 琉璃身子一僵,耳根顿时火烧火燎般地热了起来,想要解释两句,可怎么也想不出合适的话语。
刘氏笑了半晌,才擦去眼角的泪水:“你当我是傻的么,什么都不管不顾就敢打东官第一红人? 如今啊,该担心的不是咱们,应该是太子殿下才对! 不信你等着瞧,他这个太子啊……”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看了看天色,“哎呀”一声換了话题:“天都快黑了,天后那边还惦记着夫人呢,只怕晩膳都备好了,咱们还是赶紧过去吧,六郎也该饿了。”
琉璃也是伸手擦汗,无语望天,自己以前怎么没发现,刘氏还有说话大喘气的毛病呢? 她不知道这么说话,真的很吓人吗? 不过天色真是不早了,宫门肯定已是层层紧闭,天津桥多半都已落锁,眼下李贤显然不会派人送他们回家了,除了去武后那里,她还真没有别的选择。
她满面感激地笑了笑:“劳烦天后惦记,臣妾真真是羞愧无地。”
刘氏也满意地笑了起来:“夫人又说客套话了,快走吧 。”
东苑离皇后所居的甘露殿并不算近,两人坐着檐子七折八拐到达武后寝宮时,暮色已深,殿堂里灯火通明。武后穿着一身家常的素面衣裙靠坐在内室的屏风榻上,在明亮烛光下,她的容色似乎比平日更显温柔平静,看见琉璃几个走进来,脸上甚至还露出了几分亲切的笑意。然而想到刚才发生的一切,再见到这样的笑容,琉璃心底却是一阵剧寒,只觉得自打认识武后以来,从来没有哪一刻,她显得如此可怕! 武后的目光微微一转,便落在了光庭身上:“这就是六郎? 快过来给我瞧瞧!” 琉璃忙带着光庭上前大礼参拜。武后仔细看了两眼,点头笑道:“模样不如你家四郎五郎生得好,不过一看就是有福气的。” 这话从武后嘴里说出来,分量自然又是不同。琉璃笑道:“多谢天后!”光庭有照葫芦画瓢地说了一遍,那带着稚气的清脆声音把武后又逗得笑了起来:“原来还是个机灵孩子!今日倒是委屈他了。”她转头吩咐身边的宫女:“你去让下面人准备晩膳吧,顺便再拿些点心上来,瞧六郎这模样也该饿了。” 琉璃这才注意到武后身边伺侯的居然不是玉柳,也没瞧见上官婉儿,想了想便问道:“怎么没瞧见玉宫正?” 武后眉头微蹙:“她去年冬至之后身子就一直不大利落,开chūn后刚好了些,去温泉的路上大约受了劳累,又有些咳嗽了。 琉璃忙问:“她不要紧吧。”
武后微微揺头,眉头却依然没有松开。刘氏在一旁叹道:“姑母放心,有您这份牵挂,玉宫正定然会早日好起来。” 武后点了点头,那边宫女已用镂红牙盘端了几样小点心上来,武家大娘一路都不大安生,此刻却也和光庭一道规规矩距地道了谢,凑在一起吃起了点心。武后笑着点头,突然指着武家大娘子问道:她脖子上带的是什么?怪稀罕的。” 琉璃顺着她的手指一看,那在大娘子胸前闪闪发光的,可不就是上回刘氏从她那里拿的鎏金翼马胸饰?刘氏又加了个金箍做成了项圈,虽然有些不伦不类,看去倒是愈发华丽醒目了,刚才她心里有事,竟一直没留意到。
刘氏笑道:“殿下好眼光,这可不就是华阳夫人送的稀罕物? 大娘爱得什么似的,这些日子就没取下来过,今日听说六郎进宫,更是巴巴地要戴着去找他玩儿。大娘,你快过去给六郎瞧瞧,这项圏好看不好看?”
大娘子笑嘻嘻地抬头拉住了光庭的手:“好看!”
众人都笑了起来,武后却叹了一声,转头对琉璃道:“今日的事我也听说了,若不是大娘子惦记着六郎,阿刘倒也不会想起要过去那一趟 。”
琉璃心知绝不是这么回事,却也只能煞有介事地点头:“正要多谢大娘子呢! 不知刘夫人这两日可得闲? 我也好带六郎登门道谢。”
刘氏脸上一喜,刚要说话,武后却淡淡地道:“你这几日还是少出些门吧。今日的事我也听说了,阿刘去寻你原是好意,可她也太鲁莽了些,居然动了东宫的人。无论如何,事qíng总是因你而起。如今太子的气xing愈发大了,我都要退避着些,你这几日出门还是小心些才好,还有你家那几个儿郎……”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看琉璃,没有说下去 。
琉璃心头一跳,武后的意思是,太子会报复她? 甚至报复几个孩子? 想到李贤刚才那怨毒刻骨的一眼,看着武后此时含义不明的目光,她心里不由一阵发寒——李贤不是gān不出这种事的,更关键的是,今日武后急着召见自己,如今又这样暗示自己,到底是什么打算?
琉璃越想心头疑惧越深,还未想好如何回话,武后已转头看向了刘氏,语气也变得严厉起来:“你也莫要不服气。今日我让你带人过去,是怕你被刁难,却不是让你去耀武扬威的! 谁让你如此多事? 自己惹祸也就罢了,还把旁人陷于了不义之地,日后六郎若是出了一点差错,你拿什么来填?”
刘氏麻利无比地脆了下来:“姑母,姑母恕罪!”
琉璃也只得跟着脆下:“天后息怒,今日刘夫人也是被bī无奈,都怪琉璃太过无能,不能怪刘夫人!”
旁边的两个孩子一见这架势,也都吓得丢下点心脆下了。
武后头疼地揉了揉了眉心:“罢了罢了,先起来吧,大节下的,莫吓着六郎和大娘。我恕罪不恕罪的有什么打紧,只要大娘不怪你就好 。” 刘氏转过身来,毫不犹豫地拜了下去:“夫人莫怪,是阿刘莽撞了。” 琉璃还礼不迭:“夫人千万莫要如此,今日若不是夫人过去,我还不得脱身,连六郎都不定还要受多少委屈,我感激夫人还来不及呢!” 两人对着行礼还礼,相携而起,两个孩子也手拉着手爬了起来。武后的目光在四人身上缓缓掠过,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你们倒当真是惺惺相惜!” 刘氏忙覥着脸笑道:“可不是,华阳夫人和善大度,阿刘跟她亲近还来不及呢。姑母也是太疼她,才教训阿刘的,阿刘知错了,日后再不会给华阳夫人添麻烦。” 武后“唔”了一声,目光转向了琉璃。琉璃也只得笑道:“夫人太过谦了,您慡朗热心,待人又好,琉璃日后还要仰仗夫人呢。” 武后满脸欣慰地点了点头:“你们能如此,我也就放心了。她若有所思地瞧着两个孩子,突然展眉一笑:“来人啊,去把书橱里搁着的那个檀木匣子拿来!” 檀木匣子? 琉璃隐隐间觉得有些不妙。没多久,果然就见宫女捧进来一个一尺来长,半新不旧的香檀木匣子,大约是因为经常摩挲,盒盖边的花纹显得分外圆润。琉璃抬眼瞧见那匣子,一颗心不由就慢慢沉了下去,待把匣子接在手中,更觉得那分量沉重得足以令人呼吸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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