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打开匣盖,只见匣内的朱色锦鍛上,放着一对白玉凤钗,雕工简练传神,玉质更是细润明净,在烛光之下,仿佛有光晕在凤首与凤羽之间不断流转。 武后浅浅地一笑,眸子里仿佛也有光芒闪动:“这是前朝的旧物,虽不值什么,却也在武家传了两代了,大娘,你可还认得它?”琉璃点了点头,她当然认得。十年前,病入膏肓的杨老夫人曾想用这匣子里的玉钗定下两家的婚事,被她想办法拖了过去。而如今,它又带着十年的时光,带着宿命般的沉重,再次出现在她的眼前。
现在,她终于知道武后今天为什么要召见自己了,终于知道她为什么这些年来依旧善待着自己,知道刘氏为什么会对自己如此“友好”……而她,却已没有资格再说一个“不”字。旧日的qíng分在九年前就已磨灭,而过不了多久,天下都会是武后的,一切胆敢违逆她的人和家族,根本就没有生存下去的机会!
琉璃抬头看着武后,声音里的沉重完全不用伪装:“记得上次见到这匣子的时候,老夫人的身子已经不大好了……”
武后的脸上也多了几分伤感:“我也听说了,当日母亲提过,希望武家能与裴氏结为秦晋之好,我虽不孝,却也不敢忘记母亲的遗愿,偏偏一直没有合适的机缘,今日见到了这对小儿女,才发现冥冥之中,或是自有安排! ” 她叹息一声,瞧向了琉璃:“大娘原是最重然诺之人,想来不会忘记当曰之事。如今你且瞧瞧,我这武家长女,可还配得上你裴家幼子?”
杨老夫人的遗愿、当年自己为守承诺而违背武后意愿的旧账,再加上 武家是否配得上裴家的说法……自己有得选么?琉璃回头看了一眼,小光庭和大娘子都在好奇地看着自己手里的匣子,完全没有意识到,这里头,装着的就是他们的一生!
她转过头来,郑重地肃拜了下去:“大娘子美貌伶俐,琉璃多谢天后成全。”
武后玩味地挑了挑眉:“喔?你不用去问问裴尚书么?这万一……” 琉璃心里微沉,却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天后如此美意,拙夫焉有不领之理。”裴行检多半不会愿意,他多半能想出法子来拒绝这门婚事,但武后岂是能被人糊弄的?今天拒绝她容易,他曰想躲开她的报复却是千难万难!与其让裴行俭开罪武后,让裴家陷于危境,还不如让他来怪自己好了。
武后的脸上终于绽开了愉悦的微笑:“好! ”她转头看了看刘氏:“你说呢?”
刘氏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六郎这般好人品,华阳夫人又是这般好脾气,我还能有什么不足的?大娘子能有这样的夫君,这样的阿家,是三生修到的福气!”
琉璃少不得连连谦逊,嘴里却是一阵阵地发苦:从前她也鄙视过那些拿子女婚姻换家族前程的父母,没想到今天自己居然让儿子做了武三思的女婿!也许她能找借口说,这样的婚姻能让光庭在接下来的动dàng年月里生活平安、仕途顺利,能给裴家添上一道护身符,可这样的代价是光庭愿意付出吗?他以后会不会怪她这个做母亲的胆怯无能?
手里那冰凉沉重的檀木匣子仿佛正在变得越来越烫,琉璃低头瞧着那对玉钗,心头一片迷茫。
武后看了一眼匣子,眉头也微微皱了起来:“这对玉钗……我记得当曰先母是想定下裴府的小娘子,才用了它,今日拿来送给六郎却是不大合适了。对了,阿刘,我上回给你的那块玉佩呢?”
刘氏茫然道:“什么玉佩?”
武后脸色微沉:“就是那块云纹的青玉玉佩,我不是跟你说了么,那玉虽寻常,却是祖母送给祖父的物件,你莫要胡乱搁放。怎么,你不记得了?”
琉璃心里“咯噔” 一下,忙抬头看向刘氏,就见她想了想,拍手笑道:“我想起来了 !那曰我从宫里出来之后就去了华阳夫人那里,瞧见六郎,顺手送给他了,这项圈就是当日夫人的回礼! ”
果然是那一块!琉璃只觉得自己脑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嗡嗡作响,无数头绪和qíng绪都混成了一团,却怎么也理不出个道道来。
武后哑然失笑:“居然还有这种事?要不怎么说是姻缘天定呢! ”
刘氏立时跟了上去:“可不是!要依我说,就当是八月定下的也好,跟着裴尚书的喜报一道定下的,岂不是比用今日这対玉钗更吉利些?”
她们这么煞费苦心的安排,这么转弯抹角的推动,最后竟然是为了这个?可去年赐婚和今日赐婚又有什么区别? 琉璃疑惑地抬头者着武后,武后也含笑看了过来:“阿刘说得也没错,孩子们到底还小,福气比什么都要紧。赐婚听着荣耀,规矩却也太多,旁的不说,日后小两口拌个嘴,难不成还要闹到我跟前来?横竖你们jiāoqíng也好,很不必图这个虚名。大娘,你说是不是?”
琉璃下意识地揺了揺头,刚想开口,武后已点头笑道:“你觉得赐婚更好?那也容易,等孩子们大些,我再补上! 不过么,你若是并不qíng愿结这门亲事,只是不敢拂了我的面子,”她笑微微地凝视着流璃的眸子,“那就是我的不是了,什么母亲遗愿 ,什么两姓之好,你就当我从来没提过吧!”
她脸上的笑容里并没有半分讥讽,眼眸里更是一片温柔亲切, 但琉璃却觉得,整间屋子顷刻间已冷了下来,她不知道武后到底想要什么,但她知道,自己此刻只要说出一个“不”字,等着自己的。就是万劫不复……琉璃垂下眸子,毕恭毕敬地欠身行礼: “殿下说笑了,琉璃并无半分不愿,賜婚与否,但凭天后吩咐。”
武后微微点头,笑容多了几分难明的意味:“这就好,两家结亲,原是你qíng我愿的事,横竖你们两个一直都投缘,难得小儿女又有这样的缘分,我听着也是欢喜。”
她身子往后一靠。竟似有些意兴阑珊:“如今我也没什么可指望,若是身子争气一些,能等到喝你们两家喜酒的那一日,就算是圆満了 。”
刘氏“哈”地笑出了声:“姑母说笑了,姑母是什么样的神仙人物,如今让不认识的人瞧见了,谁不说姑母比阿刘要年轻? 再说咱们这些人,谁的福气不是始母给的? 若没有始母照应着,只怕出了门便给人收抬了去! 始母自然是能千秋万岁的,等到六郎和大娘子的儿女日后成家立业时。还得指望着始母賜些福气……”
千秋万岁,一统江湖?
在刘氏依旧露骨谄媚,滔滔不绝的奉承声中,琉璃微微低下头,掩住了嘴角那抹苦涩的笑意。
刘氏从来都不傻,只有她自己,才是这宫里,这天下,最大最大的傻瓜!
第十七章 无由狂怒莫名深仇
“圣人驾到!”
安静的chūn夜里,这略显尖厉的声音宛如长鞭破空而来,原本其乐融融的内殿气氛顿时为之一凝。
琉璃心头更是“咚”的一跳:终于来了!
屋里的几个人,包括两个孩子,都仿佛感受到气氛的变化,脸上露出了些许不安,只有武后依然神色自若地坐在榻上。抬头往外看了一眼,她的嘴角慢慢绽开了一个明媚的笑容;“随我迎驾 !”
天色早已一片漆黑,廊庑下揺曳的灯笼,在匆匆而来的一行人身上投下了明灭不定的光影。武后带着众人迎到了跟前,李治才扶着窦内侍的手下了肩興, 琉璃悄悄始头看了一眼,不由吓了一跳——皇帝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苍老了?
已近三月,李治身上却还裹着件黑狐披风,苍白的脸颊上仿佛染上了一层青色,眉梢眼角的皱纹更是刺目,将那份疲惫虚弱深深地刻进了这张面孔的每一个表qíng里。此时眉头微皱,脸色不虞,一股yīn沉沉的暮气更是扑面而来。
武后却仿佛丝毫不觉,欠身行了一礼,上前两步便扶住了李治的另一只手,含笑问道陛下可用过晚膳了? ”她的神色温柔平和,就像一位寻常妻室在迎接着自家夫君,又像是一位母亲在关怀着自家孩子。
李治点了点头,脸上多少也露出了一点笑意,目光却扫向了武后身后,待一眼瞧见琉璃,眼神更是yīn了下去。
武后顺着他的目光一看,笑着解释:“那是裴家六郎,陛下今年不是钦点了裴家儿郎人宫取火么?今日华阳夫人便带了六郎进宫。恰好阿刘也带了大娘过来,说起半年没见过华阳夫人了,自告奋勇去接他们母子,也好一道在我这里用顿热食。陛下果然是目光如炬,六郎小小年纪便是进退有度,果然是有福的孩子……”
她这里笑吟吟地随口说着家常,李治的眉头却皱得更紧,待进了殿内,才犹豫着道:“适才贤儿到我那里告了个罪,说他御下不严,身边的人不知怎地冲撞了两位夫人,惹得她们大怒。今日已晚,他不好再入内宫请罪,明日他会让太子妃过来,也好代太子向她们赔个不是。”
琉璃忍不住暗暗皱眉,李贤这是以退为进?听着倒像是她们打了太子的脸,转身又跑到武后这里来告状了。太子越是诚惶诚恐,她们便越是显得骄横无礼,甚至是在无事生非、挑拨离间!
武后歉然道:“我也听说了,原是有位东宫内侍对华阳夫人出言不逊,阿刘一时气恼,便教训了他一顿。此事原是阿刘的不对,那内侍再是无礼, 她也该把人jiāo给东宫处置,再不成,还有内侍省呢!怎能一怒之下就把人拖出去打了?不但太子难免多心,便是华阳夫人也是难做,适才我已经狠狠说过她一顿。既然太子如此上心,明日一早,我便让她去东宫请罪!”
李治脸色一缓,点了点头刚想开口,那边刘氏已“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陛下饶命,天后饶命,臣妾再也不敢了,还请天后莫让臣妾去东宫,太子殿下绝不会饶了臣妾的,若是去了,臣妾只怕xing命难保!”
这一下来得突然,李治顿时怔住了,武后更是脸色一变,厉声喝道:“你说的是什么胡话!太子岂是不知礼数之人,你好好去赔罪,他岂能为难于你?更别说要你xing命!你这般胡言乱语,叫旁人如何看待太子,如何看待我?”
刘氏吓得面色发白,“砰砰”地磕了两个响头:“天后明鉴,臣妾今日教训的内侍,乃是、乃是赵道生?”
李治和武后都吃了一惊,相视一眼,又同时默然扭过了脸去。还是武后先回过神来,皱了皱眉,板着脸开口问道:“你既然认得他,为何如此鲁莽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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