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俭摇头笑了起来:“原来在你心里,我就是这般没成算的人,说被召回便拍马回来,半分伏手也不会留!至于那些将军总管,程务挺、张虔勖原是我一手提拔的,另外几个就算桀骜不驯些,我还能被他们捆住手脚?不过是要多花些时日而已!我算过,去年天时地利人和都在,从调度军马到破敌用了三个月,这回我也不敢拿大,大约总要花上半年光景,才能平定这场战事吧。”
麹崇裕一怔,上下打量着裴行俭,却见他一脸平淡,仿佛说的不是一场处处艰难的大战,而是世上最微不足道的小事,旁人若是如此说话,自然是狂妄可笑到了极点,可眼前这人既然敢这么说,便是已有十二分的把握。
难不成一年前这厮就料到会有今天,早就做好了准备?这怎么可能?
裴行俭剑眉微扬:“怎么,你不信?咱们要不要打个赌?”
麹崇裕顿时像被针扎了一下,几乎没跳起来:“谁跟你打赌!”狠狠地呛了裴行俭两眼,他忍不住冷笑道,“不过,我倒是敢跟你赌另外一桩,就算你这次依旧能横扫北疆,最后的结果却也未必能称心如意!”
裴行俭点了点头,神色悠然地不知看向了何处,整个人仿佛已远在云外:“你说的称心如意若是指官职爵禄,那倒是不用赌了。裴某运数不足,爵禄有限,此生仕途已到尽头。”
麹崇裕不由倏然而惊,刚说了个“你”字,裴行俭目光一转看了过来,一双眸子竟是灿然生辉:“可那又如何!
你我生为男儿,来这世上一遭,难不成只是为了要加官晋爵?且不说这纵横沙场是何等快意之事,就算是为了不负生平所学,为了身后的家族名声,眼下这时辰,我不去建功立业、报效国家,难不成还要坐守后宅,好平平安安地静等老死?”
眼前的眸子实在太过明亮,眸子里的光芒更是直剌人心,麹崇裕不由自主移开了视线,沉默良久才嘲讽地笑了笑:“看来,今日倒是麹某多事了!”
裴行俭也笑了起来:“你我之间,何必说这种话?我再糊涂,也知道你是为我着想。眼下朝廷表面上风平làng静,实际如何,谁都清楚。圣人如今让我去往边疆,自然也不是为了给我美差。前车之鉴还在,我家恩师当年功高盖世,最后却是悄无声息病死军营,不就是因为处境尴尬,被人猜忌?如今我的处境比恩师更为尴尬,所受的猜忌只怕也远胜当年,日后纵然有再多战功乂如何?多半也不过是重蹈覆辙而已。”
“若是在二十多年前,我或许会如你所说,想法子推辞了事,横竖日子还长,韬光养晦,静候时机,未尝不是明智之选。可如今,”他轻轻一叹,笑容里多了几分怅然,“你觉得,我还等得起么?”
麹崇裕的目光一转,不由停在了裴行俭的鬓角上,半年不见,那里不知何时竟添了好些白发。他忍不住也叹了口气:“这也难说,就说苏老将军,他出征突厥时,可比你如今的岁数还要大,不照样也纵横沙场了十几年? 再说苏将军出征之时,家中可不是这般qíng形!”
裴行俭的目光愈发幽深,半晌才慢慢摇了摇头:“我担心的,不止是这个。”
麹崇裕下意识地直起了身子,还未来得及开口,裴行俭已微笑着转了话题:“至于家里么,如今看来,我倒是不用太过担心了。”
他的笑容和语气里仿佛带着一种淡淡的凉凉的嘲讽,麹崇裕心里顿时一沉,斟酌片刻才道:“有些事我也听说过-二,那般qíng形下,原也怪不得阿嫂。”
裴行俭哑然失笑:“你想到哪里去了!身为男子,本该护佑妻儿,说来都是我……是我考虑不周,才会让他们几乎陷于深宫险境,难不成我还要怪她随机应变,保住了自己和孩子。何况如此一来,无论前程如何,我也算是后顾无忧了,这种事,我是庆幸都来不及,又何谈责怪二字?”
麹崇裕疑惑地看了裴行俭两眼,见他的神色有些感慨,却并没有半分勉qiáng,这才松了口气,点头叹道:“你报国,她保家,也是难为你们了! ”略一犹豫,他到底还是忍不住劝道:“守约,我知道你只想做个纯臣,只是时局如此,事已如此,你又何苦白白担了这个虚名?”
裴行俭微微一笑,没有答话,一双眸子却明澈得仿佛可以照见世间一切微尘。
麹崇裕顿时有些泄气,自嘲地笑了笑:“也罢也罢,你是要建功立业、流芳百世的大丈夫,不比我这趋炎附势的俗人!”
裴行俭笑着摇头:“这话又是从何说起?人各有志,人各有命而已。裴某深受师恩,不敢或忘,此生只愿能继承恩师遗志,以战止战,擒贼擒王,令天下少些沙场白骨,世间少些孤儿寡母,也算是不坠父兄英名。至于子孙家族,我在吏部十年,自问不曾辜负天下英才,大约总能留些余泽,加上我裴氏传承千年,根深蒂固,这身后之事原是无须我来多虑。
玉郎你却不同,麹氏一族在长安毫无根基,如今全族老少都是靠你扶持,你所谋所虑,自然处处以稳妥为先。所谓趋炎附势,n我还不知,不过是委曲求全罢了!其实你也不必妄自菲薄,你面相贵重,福泽深厚,寿禄都会远胜裴某,大不了再忍耐几年,自有一飞冲天的时候。”
一飞冲天?麹崇裕心里“砰”地一跳,面上却只是淡淡地“喔” 了一声:“是么?”
裴行俭笑吟吟地瞧了他一眼:“若不是如此,你以为我当年为何要处心积虑地jiāo好于你?不就是打着有朝一日要趋炎附势的主意?”
他那时的种种做法,居然是“处心积虑地jiāo好”?麹崇裕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咬牙笑道:“原来如此,麹某荣幸之至!若真有那一曰,少不得会好好‘报答’裴尚书你当年的知遇之恩!”
裴行俭淡淡地一笑:“那却是难了! ”
麹崇裕只觉得这笑容和话语都好不刺耳,不由皱眉:“有什么可难的!”
裴行俭笑容微敛,语气里也多了几分郑重:“福寿本是天定,妄求固然是难,太过恣意却也不妥。玉郎,你前程远大,原是不必我来多嘴,只是你的xingqíng到底还是偏激了些,日后若能收敛锋芒,少逞意气,自然能后福延绵……”
这话里的不祥之意更是浓郁,几乎是长别之前做些jiāo代的意思,麹崇裕忍不住打断了他:“裴守约,好端端的你说这些话作甚?这不是平白咒我么?这里若是有酒,少说也要先罚你三杯! ”
裴行俭怔了一下,突然笑了笑,手上不知怎么一动,案几上竟然变戏法般多了个酒囊,随即又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两个酒杯。
麹崇裕看得眼睛发直:“你、你怎么还在书房里藏了这么些东西?”
裴行俭笑道:“这‘藏’字用得好!长夜漫漫,伏案劳神,自然要多藏些解忧良药,此中滋味,不足与外人道也!”说完拔开皮塞,倒了一杯,仰头喝了下去:“我先自罚了。”随即又倒了一杯,长跪而起,双手端给麹崇裕。
麹崇裕起身接过酒杯,却见这竟是个中原罕见的水晶琉璃高足杯,杯壁轻薄透彻,无论从哪里看去,酒水淡淡的琥珀光泽都清晰可见。他低头喝了一口,只觉入口清冽,回味绵长,忍不住点头叹道:“好酒!好杯! ”
裴行俭扬眉笑道:“杯盏虽好,却不及烽烟壮烈、号角慷慨。便是为了好好喝上几场酒,我也该去万里疆场再走上一遭,是不是?”
两人相视而笑,不期然都想起了当年沙场解饮、月下对斟的qíng形,麹崇裕胸中也是豪气勃发,朗声一笑,抬手将整杯酒都喝了下去:“好,待守约你凯旋,我再请你痛饮一场!”
裴行俭笑着点头,正要开口,脸色突然一凝,似乎是在倾听着什么声音。麹崇裕忙也凝神听了听,果然听到窗外似有脚步声渐渐远去--难不成竟有人偷听?他心头一阵惊疑,再看裴行俭,却见他只是轻轻吐了口气出来,那张适才还飒慡如秋日的面孔,此时已是幽静如深潭,叫人看不出半分qíng绪了。
麹崇裕转念之间便明白了来者是谁,眼珠一转,起身笑道:“守约,今日我该说的也都说了,时日不早,也该告辞了! ”
裴行俭看了窗外一眼,也慡快地站了起来:“多谢! ”
麹崇裕沉默片刻,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保重! ”
裴行俭愣了愣,抬眼一瞧,麹崇裕的脸孔倒是绷得铁紧,眼里却分明憋着几分幸灾乐祸,他不由摇头苦笑起来。
待送走了麹崇裕,他转身回到书房,问了看门的小厮几句,又转了老大一圈,终于在孩子们的小书院里瞧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天空依然yīn沉沉的,雨丝早巳停歇,风里却犹自带着几分湿寒,琉璃穿着件湖色的单薄chūn衫,一动不动地坐在石阶上,怔怔地望着进门石上的那几个字,不知在想些什么。
裴行俭忙快步上前,弯腰将她拉了起来。琉璃的手早就凉透了,那股寒意仿佛冰针般从他的掌心里透了进去,顺着血脉直刺胸口,他只说了句:“你怎么……”胸口的万语千言便被冻成一团,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琉瓌蓦然回过神来,定定地瞧着裴行俭,没有作声。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目光里迷茫和眷恋更是浓郁得令人心悸。裴行俭胸口一阵发紧,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却听琉璃低声问道:“你大概什么时候走?”
她的声音分明比平日更为温柔平静,但落入裴行俭的耳里,却让他一口气几乎透不过来,沉默半晌,才低声道:“琉璃,对不住,可是,我不能不去。”
琉璃轻轻点头:“我知道。”
她当然知道。她知道这些日子以来,在他平静的外表下,其实有股岩浆般的躁动在不断积蓄;她知道在太子被废的那几天,他曾在书房整夜枯坐;她知道他一直留意着前方战事,她也知道他注定会再上战场,续写传奇……她所不知道的只是,这一切的结果是什么。
或许,他将重复苏定方的命运,而自己,也将和义母一样,只能在长安默默地等他归来——这是自己嫁给他必须付出的代价,在很早很早以前,她就知道了。
这些年来的点点滴滴仿佛顷刻间汇集成了一股热流,在琉璃的心里不住翻滚,她抬头瞧着裴行俭,张了张嘴,却只是又轻声重复了一遍:“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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