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哪里听得懂,倒是一眼发现阿凌的贴身婢子也生着一张粉团团的讨喜面孔,与当年的阿凌很有几分神似,问得一声她的名字是“阿依”,差点“扑哧”一声乐出来。她正想问阿凌怎么给婢子取了这么个名字,却听阿凌道:“狄娘子所料不错,大长公主口齿不清的毛病这两年是越发厉害了。”
琉璃心里一动,忙问:“是么?她今日不还跟婢子吩咐了好长一篇话?难不成……不是她的意思?”
阿凌笑道:“若是简单几个字的吩咐也罢了,听得惯了倒也不是很难懂,那么大篇的话,定是早就提笔写好,让那婢女背出来的。”
琉璃这才恍然,想到临海这一步一步的心机谋算,不由摇头而笑。
一行人刚刚进了上房院子,紫芝快步迎了出来,向阿凌行过礼后,便低声问琉璃:“娘子回来时,可曾见到荣国夫人府上的人?”
琉璃吃了一惊:“荣国夫人?”
紫芝点头:“适才荣国夫人派人登门,说是请夫人尽快过去一趟。听闻夫人去了河东公府,立时又赶了过去,或是路上错开了?”
琉璃心头微凛,杨老夫人她们不是要在寺庙里做七天法事么?日子还没到,难不成是出了什么事?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随即才想起裴行俭已直接从河东公府去了鸿胪寺,倒是暗暗松了口气。
阿凌也停住了脚步:“荣国夫人派人来寻大娘了?大娘回长安后难不成还没去过她们那边?”
琉璃摇了摇头:“我回长安时,荣国夫人与韩国夫人都已去了寺里,只是听说韩国夫人自打去年以来身子一直便不大好。”
阿凌踌躇片刻,低声道:“韩国夫人原是伤心太过,积虑成疾,这两个月虽是肯调理身子了,病却反而重了几分,大约还是心思太重之故。”
看着阿凌yù言又止的模样,琉璃心头疑云更甚,却也不好多问,只能打发小米先去准备马车,又请阿凌到堂屋落座。谁知这边还未坐稳,就有看门的小婢女一路跑了进来:“娘子,有位武公子登门拜访,说是奉命请娘子去见荣国夫人。”
琉璃一时还未反应过来,阿凌已惊呼出声:“周国公过来了?”见琉璃看她,忙解释道:“就是韩国夫人的公子,去年才改了武姓袭爵的。”
贺兰敏之?琉璃心知荣国夫人那边定然是出了变故,忙站了起来,对阿凌抱歉不迭:“今日只怕无暇陪你了,真真是失礼,你是跟狄女医再说会儿话,还是我这便送你出去?”
阿凌眉头紧缩:“大娘不必管我,我……还是晚些出去,自己出去便好。”
琉璃只得抱歉一声,转身就走,却听身后传来了阿凌的声音,“大娘,周国公 有些古怪,大娘当心些!”
贺兰……不,武敏之, 古怪?琉璃回头看了看满脸纠结的阿凌,心里好不纳闷,却已无暇追问,向她点了点头,匆匆走了出去。
时近正午,裴府小小的前院里,阳光照在那条被来往脚步磨得分外光洁的青石路上,反 一片刺眼的白光。琉璃一步踏入院门,不由便眯起了眼睛——在青石路尽头站着的那位男子正抬头看了过来,整个人似乎比满院的阳光都更为耀眼。
他大约二十出头,面色如玉,眉目分明,五官依稀还看得出当年那个俊美少年的影子,却是出落得身姿修长,气度清贵,一袭随意之极的白色襕袍,在他身上竟也穿出了瑶林玉树般的风华。一双眸子更是如漆如墨,深不见底,随意一瞥间似乎也带着最纯粹的深黑与冷冽。
琉璃心头一震,脚下差点乱了一步,其实若以容色风仪而论,这位武敏之与麴崇裕大约各有千秋,只是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却分明多了一种令人心悸的东西,明明是阳光下俊朗如画的白衣男子,看去竟如同一朵在幽冷深渊里开倦了的曼莎珠华,似乎下一刻就会悄然消失在眼前的空气中,让人忍不住便想攀折在手,或是至少也要走近两步、多看几眼。
大约看出了琉璃的震惊,武敏之嘴角弯出了一丝似嘲似喜的笑意,微微欠身:“库狄夫人,冒昧登门打扰,抱歉得很。”
他的音色极为柔和,带着些微的沙声,与武夫人那沙软得令人骨苏的嗓音有说不出的神似,而眼前这男人,似乎也比当年的武夫人更当得起“天生尤物”……脑中突然冒出来的这四个字,把琉璃自己也唬了一跳。她忙收拢心神,欠身还礼:“不敢当,荣国夫人但有驱使,自当从命,不敢劳烦周国公亲自登门。”
武敏之依然笑得冷淡:“夫人唤我敏之则可,却不知夫人眼下可方便出门一趟?祖母昨夜偶有所梦,今日心神不安,亟盼夫人前去解惑。”
杨老夫人让自己去解梦?这理由牵qiáng得!琉璃心里苦笑,却也只能点头:“自然方便,有劳武公子带路。”
裴府的马车停在门口,琉璃在车前站了站,早已等在马车边上的小米却没有像往日那样上来扶她登车。琉璃微觉诧异,转头叫了声“小米”。小米身子一震,这才回过神来,忙上前扶住了琉璃的手,满脸胀得通红。
琉璃忍不住回头看了看武敏之。他已端坐在一匹极为高大的黑色骏马上,看去似乎多了一分飒慡英气,但眉目间那股冰凉的倦色却是丝毫未减,整个人愈发显得如隔云雾、幽冷魅人。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安慰地拍了拍小米的手背,突然有些庆幸,自己早已过了十八岁。
车轮辘辘,眼见前面就是坊门,小米突然用蚊子般大小的声音问道:“娘子,那、那位郎君是什么人?”
琉璃淡淡地道:“是周国公,当今圣人的宠臣,皇后的外甥。”
小米看着窗外呆了好半晌,突然摇了摇头:“国公?长成这样真是,真是没天理!”声音倒是恢复了几分平日的慡利。
琉璃默默忍住了点头附和的冲动,一个国公长成这样,的确不科学……马车出了永宁坊,一路往西,走了足足两刻钟,才在长安城西南角的永平坊东门内停了下来。琉璃下得车来,脚步不由一顿,眼前是一座不甚起眼的尼寺,门上写着“宣化”二字。她疑惑地看了看武敏之:“荣国夫人是在此处做的法事?”
武敏之眉头微皱:“祖母正在庵中等候夫人。”
荣国夫人怎么选这种地方做法事?琉璃心中纳闷,正想再问一句,武敏之已冷笑道:“夫人放心,夫人虽是金尊玉贵,体面无双,在下却也不至于算计了夫人去!”
这话是什么意思!琉璃不由愕然,这位国公爷到底是xing子古怪,还是看自己格外不顺眼?
武敏之笑容更冷:“怎么?夫人还是不放心,难不成是要敏之去宫中请道旨意下来?想来以夫人在姨母前的体面,或是连赏赐也一并有了!”
原来他看不惯的是自己在武后跟前的“体面”,那他又算什么?琉璃暗暗摇头,忍不住答了句:“周国公说笑了,国公是何等身份,人所皆知,不必劳烦国公特意提醒了。”
武敏之微微一怔,眉头一挑正要开口,从庵门内却传出了一声:“库狄夫人!”一个打扮体面的管事娘子快步走了出来。
这位是……阿霓?琉璃愣了一下才认出人来。阿霓的五官变化其实不算太大,身段却比当年高大丰满了何止一半?此刻她看向琉璃的目光里有惊喜有感慨,更多的却是掩不住的急切,几步上来匆匆行礼:“婢子见过夫人,夫人一向安好?”见琉璃点头便道:“请跟婢子进来,老夫人正在庵里等着您。”
琉璃不敢迟疑,跟在她身 了寺门,穿过两座金刚像把守的前院,直奔主殿旁的偏院,一路上除了几个婢女打扮的小丫头,竟再不见一个闲人。
阿霓低声解释:“夫人有所不知,自打魏国夫人去世,我家夫人她伤心过度,便有些爱胡思乱想。这几日里,老夫人与夫人原是在弘福寺为魏国夫人做法事。今日一早,夫人却独自来了这边,说是夜有所悟,要剃度出家。老夫人劝了半日反而越说越僵,这才想到要烦劳库狄夫人开解开解她……”
原来如此!那边还指望着武夫人一如既往地进宫,这边却闹着要出家了,难怪杨老夫人如此着急忙慌,只怕是不愿意事qíng闹大,传将出去……琉璃微微点头,略一思量便问道:“老夫人还请了谁过来?”
阿霓摇了摇头:“您也知晓,与我家夫人关系亲近的夫人不过是那几位,钟夫人早就过世了,华夫人如今身子又不大好,陆夫人也跟着夫君去了外地。若非如此,夫人刚回长安,老夫人又怎会劳烦夫人?”
她叹了口气,侧头看了琉璃几眼,突然轻声道:“夫人,您这些年……还好吧?”
琉璃瞅着她笑:“你瞧着我可像是吃了十年苦头的模样?”
阿霓也笑了起来,神色里顿时多了几分轻松。
说话间两人已进了偏院,院内上房前守着的婢女一见琉璃,转身便打起了帘子:“库狄夫人到了!”
琉璃加快脚步走了进去。gāngān净净的房间里,杨老夫人面色凝重地坐在一张矮榻上。琉璃刚要俯身行礼,她便摆了摆手:“不必多礼!”她的声音依旧威严有力,整个人看去竟似比十年前更为jīng神矍铄,梳得整整齐齐的雪白发髻下,每一条皱纹都刻画着岁月与权势凝就的慑人威仪。
琉璃只得深深一揖:“琉璃给荣国夫人请安。”
杨老夫人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十年不见,你的模样没怎么变,气色倒是更好了些,难不成真是一方水土一方人?”
琉璃微笑着回道:“不敢当荣国夫人夸奖,琉璃前几日进宫时,便被皇后殿下的容色惊得回不过神来,今日见了老夫人,才知晓果然是上天自有偏爱,我等凡夫俗子是羡慕不来的。”
杨老夫人面色微松:“你这妮子,还是这般滑舌!”想了想又叹了口气,“我也不与你客套了,阿霓已跟你说过了吧,如今顺娘有些左xing,你去劝一劝她,教她莫要任xing,害人害己!”
不知想起了什么,她的神色微黯,声音也低沉了下来:“实不相瞒,说来有些事也是我考虑不周。当年月娘要入宫,顺娘是不大乐意的,是我没理会她。后来出了那档子意外,她伤心之下,难免便有些怨我一意孤行,又怨圣人皇后没护住月娘,因此既不肯听我的话,也不肯再进宫,闹得大家都不好看。可事已至此,怨恨又有什么用?闹成这样对谁有好处?人生在世,凡事总要往前看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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