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你是个通透人,这些道理不必我多说。顺娘这些年常惦记着你,你的话,她只怕还能听得进去。你就帮老身好好开解她,莫要为旧事自苦,有什么比自己的身子要紧?比一家人以后的日子要紧?她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不为老身着想,也要为敏之多想一想!”
杨老夫人抬头看着琉璃,目光里满是殷殷之色,脸上的皱纹都因忧心而深了几分,看上去与寻常的母亲似乎也没有了太多区别。
琉璃不敢怠慢,欠身肃容回道:“琉璃明白了,这便过去尽力一试。”
她转身退出房门,跟着阿霓进了右手边的一道木门,里面是一进小院,只有三间小小的jīng舍。随着一声“夫人,库狄夫人来看您了”,西边屋子门帘一挑,雪dòng般的房间里,一个身影静静跪坐在角落里的蒲团上,听得回报,才慢慢抬起头来。
琉璃原本已想像过无数遍武夫人如今的模样:苍白憔悴、灰暗浮肿,甚至像临海大长公主那样面目全非……然而眼前的这张面孔虽然憔悴之极,轮廓却依然柔和秀美,唯有一双眼睛空空dòngdòng,连嘴角慢慢绽开的笑意也茫然得近乎悲哀。
琉璃胸口一紧,上前深深地行了一礼:“琉璃见过夫人,夫人安好。”
武夫人的声音顿了片刻才响起:“快起来吧,让我看看……”她长跪而起,伸手扶住琉璃,微微侧着头打量了琉璃几眼。这个习惯xing的小动作,让她整个人依稀又有了几分当年的天真明媚,只是那双露在袖子外的手不但松弛无力,还在不停地微微颤抖。琉璃下意识地吸了口气,才向她露出了笑颜。
武夫人看了半晌,慢慢地点了两下头:“看你的模样,当年果然还是走了好,若是能不回来,那便更好了。”
琉璃一愣,还未想好如何开口,武夫人已垂下眼帘坐回蒲团,语气也愈发淡漠:“没想到咱们竟会在此地再见。大娘,我晓得你为何会过来,也晓得你要跟我说些什么。不是我要为难你,只是这些话,我实在已听得太多。其实我活了这四十多年,哪一日不是按别人说的去说,去做,去想?这一回,就恕我左xing到底吧!”
“其实母亲她不必担心,我早已是不怨不恨,早已是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想,只不过是想让自己过得清静些,这到底又碍了谁?就算让人心里有些许不舒服,难不成为了旁人心里舒服些,就得赔上我日日夜夜的煎熬?”
她抬眼看着琉璃,一字字道:“大娘,烦你帮我禀告母亲一声,女儿恳请她成全这一回;她若是觉得女儿不孝,必得让我离开此处,那便给女儿一杯毒酒或一条白绫,我自当让她如愿!”
这几句话决绝无比,琉璃心里倒是松了口气,韩国夫人并不是真正的心如死灰,她分明还有怨恨还有不平,大约又钻了牛角尖,这才听不进别人的话,如此qíng形,倒不是没法子开解的。只是看着那双空dòng的眸子,她的心里不知为何也是又冷又沉,明明已想好的话语,竟无法说出口来。
默然良久,她转头往外看了一眼,屋里的人不知何时都退了出去,只有阿霓守在门口,此刻看着琉璃的目光里分明满是期待。想到外院里那双同样充满期盼的眼睛,琉璃心头越发沉重,无声地吸了口气,看着武夫人轻声道:“夫人决心已下,琉璃也不敢置评,只有一事不明,还望夫人指教。”
武夫人皱了皱眉,目光里终于流露出了一丝疑惑。
琉璃尽量说得诚恳:“琉璃似乎听人说过,出家者须无家族牵挂,无俗世羁绊,夫人如今要出家,寺院里能应允么?”出家可不是想出就出的,韩国夫人若是没有母亲的同意,不辞去身上国夫人的封号,哪家寺庙也不会接受她。
武夫人怔了一下才道:“只要母亲和她肯成全我……”
琉璃立刻接着问了下去:“琉璃实在不明白,皇后殿下和荣国夫人不都是笃信释教么?出家这等功德无量之事,她们却为何不肯成全夫人?”
武夫人垂下眼帘,半晌才道:“她们自己心里知道!”
琉璃皱了皱眉:“是么?既然如此,不知夫人又有什么缘由可以去说服皇后殿下与荣国夫人,琉璃愿帮夫人转告一声。”
武夫人皱眉思量着,神色渐渐从茫然变得有些激动:“你帮我问问母亲,我也是母亲的骨ròu,母亲为什么不肯成全我这一回?还有月娘,月娘她惨遭横死,全是因为我的过错!我日夜难安,只想在佛前忏悔罪过,也为月娘积些福报,母亲,还有她,她们也都是做母亲的,难道就不能明白我的这份心意!”
琉璃缓缓点头:“是因为魏国夫人?琉璃还记得,当年离开长安时,魏国夫人才七岁,时常拉着琉璃的手叫‘小姨’,想来之后定是出落成了国色天香的美人儿。”
武夫人的眼中泪光闪动,声音里也带上了几分哽咽:“正是,她十三四岁便已出落得 芙蓉一般,人又聪明,什么都是一学就会,我记得那年六月,她穿了一件粉色衫子去湖上采摘新生的莲子,满宫的人都以为是出了花仙!都是我不好,我为什么没有早些……”她再也说不下去,用袖子捂住脸,泣不成声。
阿霓上前两步似乎是想来劝,琉璃却摆了摆手。武夫人哀切的哭泣声回dàng在小小的房间里,良久不绝。琉璃的眼圈不由也有些发热,好容易等到她哭声略低,才轻声道:“夫人节哀。魏国夫人生前倍受恩宠,死后极尽哀荣,这样在世间走过一遭,其实已是多少人羡慕而不得,夫人又何必太过伤怀?”
武夫人猛地抬起头来,锐声道:“她才十八岁!就算有什么罪过……”
琉璃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她的话:“夫人还记得长孙湘么?”
武夫人怔住了:“长孙湘?”
琉璃叹了口气:“当年的长孙湘是何等娇贵,长孙家被流放岭南时,她才多大?长孙家那么多的女儿、儿媳,还有王家、萧家的女儿们,哪一个不是花容月貌、娇生惯养?今日她们又在何处?有些事qíng,原是命数如此,夫人何必自责?”
武夫人茫然地看着琉璃,仿佛也想起了那些早已挣扎着死去或依然在活着受罪的尊贵女子们,当年自己曾何等羡慕她们?如今除了休弃出门、因祸得福的杨十六娘,其余的人只怕早早死去便已是最好的结局。如果当年败下的是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半晌才道:“可月娘,月娘若不是我的女儿……”
琉璃直视着她的眼睛:“夫人,月娘若不是您的女儿又如何?这世上的女子,大多不过是挣扎求存!再是聪明美貌,若生而为奴为婢,能如何?生在贫寒人家,又能如何?就算生在官宦之家,若是家人获罪,还能如何?便是家族安稳,这一生能是否安乐,照样要看天意。能身为夫人的子女,荣华富贵唾手可得,无人敢轻视欺rǔ,已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只是儿女长成之后,如何用这福分,却不是夫人能左右的……夫人,时至今日,您又何必为自己不能左右的事qíng而耿耿于怀?”
武夫人神色愈发惘然,突然一把紧紧地抓住了琉璃的手:“是我害了月娘,是我害了月娘!”
琉璃坚定地摇了摇头:“夫人多虑了,这是命数,与夫人无关!”
“夫人既然有心出离尘世,自然知道世间种种,自有缘法,缘起缘灭,因果报应,原是定数,非是人力可改。魏国夫人自有她的因果,怎会是夫人可以左右的?夫人若是连这点都看不清,又怎么好提出家二字?”
武夫人避开了琉璃的目光,有些神经质地四下张望了几眼,神色里满是茫然无助。琉璃心头一阵发紧,嗓子也紧得几乎有些说不出话,好半晌才轻声道:“再者说,夫人若真是看破红尘,只求一个解脱,琉璃也不敢劝您。但夫人若只是自责之下想为魏国夫人多积些福报,琉璃却觉得,夫人未免太过偏心!请问夫人如此作为,又置周国公于何地?”
武夫人瞪大了眼睛:“敏之?你不知晓,敏之他,他不知有多怨我怪我!连这国公,他都……我、我……”她摇着头,似乎不知该如何措词,满脸都是哀哀的急色。琉璃不敢让她说下去,伸手扶住了她,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夫人在家时,他还能怪你怨你,夫人若是出了家,周国公,他又该去怨谁怪谁?”
武夫人身子一震,死死地盯着琉璃。琉璃放开了手,自言自语般轻声道:“适才琉璃也与周国公说了几句话,他不知为何对琉璃似乎分外厌恶,开口便是‘以夫人在姨母面前的体面’如何如何,唉,琉璃不知如何分解,更不知晓,日后又该如何开解这份厌憎……”
武夫人依然怔怔地看着琉璃,目光渐渐散乱,不知过了多久,突然gān巴巴地笑了一声:“是我想岔了,原来怎么样都是不成的!”
她转头看着阿霓,声音gān涩无比:“你去告诉老夫人一声,我今日过来,只是还愿,稍后便会回弘福寺做完法事。”
阿霓眼睛顿时一亮,屈膝应了一声,飞也似地跑了出去。武夫人坐在角落里的蒲团上,低头不知喃喃着什么,整个身子渐渐缩成了一团。
琉璃慢慢后退了几步,突然也很想低头捂住自己的面孔。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武夫人,大约终于肯抬头认清现实了……她知道自己应该松一口气,然而此刻胸口不知为何却堵得厉害,让她几乎不敢再看那个在角落里缩成一团的身影。
她正想悄然退到门外,武夫人却蓦然抬起了头:“大娘,你还记不记得,月娘她最喜欢你做的牡丹夹缬的裙子?再过两个月就是寒衣节了,我想再给她做一条,你说,如今还能买到那种夹缬牡丹么?”
琉璃咬紧牙根走上两步,也坐了下来,还没坐稳,武夫人已一把紧紧抓住了她的胳膊,力量大得让琉璃几乎吸了口凉气。她努力笑得平稳:“自然记得的,如今夹缬铺里还有牡丹夹缬卖,咱们可以买两端牡丹夹缬的绫缎,做一条八幅的裙子,也可以做一条素底裙,加上六幅牡丹夹缬轻纱,就和当年那条一样。”
武夫人目光茫然:“当年那条裙子,月娘实在是喜欢得不得了,后来我又给她做了两条……”
门外的小院里,依然是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不时能听到从门帘里飘出的沙哑声音,却是在絮絮地诉说着往日的琐事。
一阵脚步声响,杨老夫人扶着武敏之快步走了进来,待得走近房舍,脚步却越来越缓,终于在门口停了下来。她默然倾听着帘内飘出的声音,原本焕发着喜悦容光的苍老面孔上,渐渐地布满了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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