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婢子领命而去,赵幺娘忍不住叹道:“这些市井之语,只怕对朝堂 之争无益。”
琉璃轻轻摇头:“朝堂之争,必输无疑。”武后忌惮他,李治记恨他,裴 炎嫉妒他,程务挺张虔勖则要靠着这次出卖来升官发财,皇帝、皇后、宰相、 部下都抒成了一股绳,裴行检就算是神仙,也不可能有半分胜算。
赵幺娘奇道那夫人您……”
琉璃缓声道:“我要的,是他们也不能赢。”在朝堂上,裴炎名声人缘都 极好,可在民间,谁知道裴炎是谁?相反,裴行俭断人如神、用兵如神的名声却早已闻名遐迩。这jian相谗害将军又是人民群众最喜闻乐见的传统戏码, 以今天献俘的声势、以麹家安家加上药堂义坊在市井里的影响力,她有十二分的把握,不用三五日,裴炎这名字在长安街头就会臭不可闻——市井之语的确不能影响朝政,却可以决定家族和个人的名声。就像在当年的酉州,裴行俭在高门大户中起初并无人缘,可到后来,谁又敢当众说他一个不是?
也许在朝廷上,她什么也做不了,但无论如何,她都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別人拿裴行俭当升官发财的梯子,却不用;付出任何代价;更不能让他们得寸进尺,把整个裴家都踩在脚下,让三郎他们日后动辄得咎、举步维艰…… 抬头看着因日薄西山而愈发碧蓝的天空,她用力吐出了胸中的浊气,一字字缓声道:”我要的,是让那些欺rǔ他的人,身未败,名先裂! ”
赵幺娘怔怔地抬头看着琉璃,那眼神,仿佛是第一次瞧见她。
日头一点一点地落了下去,整个裴府变得越来越安静,便是洒扫上的婆子走路也是轻手轻脚地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不久之前那贵客盈门、笑语遍地的景象似乎只是一场荒诞的梦,梦醒之后,满院寂寥,唯有几棵银杏红枫,在金红色的夕照里依然浓丽明艳,如火如霞。
一阵秋风chuī过,几片银杏叶打着旋儿坠落下来,琉璃抬头看着那蓝天之下仿若透明的满树明huáng,突然想起在很早很早以前,自己也曾看见过这样的huáng叶蓝天,然而记忆里的画面到底已经模糊了,也像一个遥远的梦。只是,在已经不会太远的路的尽头,自己又会在哪个梦里醒来?
不,她不要醒,在这个有他的世间,不管是美梦还是噩梦,她都不愿再醒!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有人飞奔进来:“娘子,娘子,阿郎回来了!”
琉璃呆了一下,提起裙裾跟着来人便一路跑了出去,刚到内院门口,抬 头便瞧见了那个走进门来的熟悉身影。她脚下一顿,只觉得身子越来越僵,脚步越来越沉,没走几步,全身便沉重僵硬得几乎不能动弹。
裴行俭依然是一身戎装,除了下裳略有褶皱和灰尘,看去竟是整洁之极。看见琉璃,他伸手摘下了头盔,露出的面孔虽然多了些风霜痕迹,似乎还带着点苍白和倦色,神色却依然从容平和,嘴角甚至还渐渐露出了琉璃最熟悉的温暖笑意。仿佛他不是从战场归来,也不曾遭受任何屈rǔ,而只是寻常日子,散朝回家……琉璃心里酸涩得难以形容,眼前也是渐渐模糊,却怎么都舍不得移开视线。
裴行俭走上两步,伸手抚上了她的面颊,柔声道:“我没事。”他的拇指轻柔地抹过琉璃的眼角,拭去了那里积蓄的泪水,声音也愈发温和沉稳:“琉璃,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抬头看着这熟悉的庭院,看着从侧门飞跑过来的几个孩子,他低低地重复了一遍:“你们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第二十一章苍天有眼报应有时
被烛光映得微微发huáng的窗纸上,那个端坐在书案前的人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动过了。
九月底的huáng昏已很有些寒意,一阵阵西风穿过书房外的廊庑chuī在琉璃的身上,等她回过神时,才发现手脚都已被冻得有些发麻。
抬头又凝视了一会儿窗纸上的人影,她转身从青石路边的地面上一步步轻轻地退了出去。到了门口时,她向守门的书童招了招手,出门又往墙根走了几步,才对跟上来的书童低声吩咐:“再过两刻钟,你去叫阿郎一声,请他回上房用饭。”
书童对这一切早已习惯,点头领命而去。
琉璃站在墙根下,回头看着这个院子,一口气这才叹了出来,满心都是沉甸甸的无力。
那天他说了,他不会有事,这几天他也的确表现得若无其事,无论朝堂上如何一边倒地支持裴炎,就连跟他回京的程务挺和张虔勖都先后声称,阿史那伏念的确是被他们所bī而降,他也只是一笑而已:“他们都是我的副将,难不成我还要去跟他们争功,贻笑天下?”
可是,他一个人待在书房的时间越来越长了,要么是伏案疾书,不知在写些算些什么;要么就像刚才那样,手里拿着一卷书,却半天都不会动一下……“咚、咚、咚”,远处传来了一阵暮鼓之声。琉璃收拢思绪,正准备转身往回走,就见从大门方向突然快步跑来一人。琉璃认得正是平日在外头随身伺候裴行俭的小厮,忙迎上两步,低声道:“出什么事了?”
小厮忙忙地行了个礼,满脸惶然:“适才jiāo河郡公那边传了个消息过来,说是圣人拟定的制书已经到了门下,此番论功行赏,阿郎说是累计前功,会封闻喜县公。”
县公?琉璃微微点头。对裴行俭的军功而言,一个县公实在封得太小气,不过,有这么个安慰奖,或许也是聊胜于无?
小厮看了琉璃一眼,吞吞吐吐道:“不过程务挺和张虔勖,都会封……郡公。”
琉璃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给裴行俭一个县公,却给那两员上书表功的副将一人一个郡公,李治这是觉得当着文武百官、数方禁军对裴行俭的那番羞rǔ还不够,还要在天下人面前再羞rǔ他一次?
她胸口火烧火燎,手脚却是一阵阵地发凉,却听那小厮又道:“还有那五十四名定襄道的俘虏,已经定了十月初一全部问斩。”
琉璃的嗓子gān涩得说不出话来,摆摆手表示自己知道了。那小厮等了片刻,大约见她没有下文,便问道:“那小的这就去回禀给阿郎?阿郎反复叮嘱过,那些俘虏如何处置一有消息,要即刻回禀给他。”
琉璃胡乱点了点头,见那小厮往书房的院子走,又忙叫了声“慢着”。思前想后半晌,她也只能叹道:“你去回报给阿郎吧,说得缓一点。我、我会在外头瞧着。”
小厮点头应了,转身进了书房的院子,琉璃依然放轻步伐从泥地里穿过院子,走到廊庑边的窗户前,默然倾听着里头的动静,一颗心慢慢地提了起来。
听完小厮回禀,裴行俭并没有作声,良久才挥了挥手让他出去,自己依旧一动不动地坐在书案后头;小厮进出时卷起的风将屋里的烛光chuī得摇曳不定,窗棂上他的影子也忽大忽小地晃来晃去,但不知怎地,琉璃却觉得那飘忽的影子里似乎有种格外不祥的僵硬。
突然间,窗纸上的人影往前一倾,不知碰到了什么东西,“砰”的一声落在了地上。琉璃再也忍耐不住,迈步冲上了台阶,还未到门口,就听里面传来一声微带嘶哑的断喝:“不许进来!”随即便是更大的一声脆响。
琉璃忙道:“守约,是我。”
裴行俭似乎怔了一下,放缓了声音:“琉璃?你……你等等,我收拾一下。”声音依然有些发哑。
琉璃哪里等得了,推门便走了进去,抬眼一瞧,不由失声惊呼了出来。
裴行俭脸色苍白地站在案几后面,而在地上、案面上,在他淡青色的袍子上,到处都是斑斑点点的血迹,他手里还拿着半截支离破碎的琉璃杯,鲜血顺着杯壁往下直淌。看见琉璃进来,他“啪”的一声把那半截杯子丢到地上,有些尴尬地解释道:“我一个没留神,手上用力太大了。”
琉璃扭头高声吩咐了一句:“快去把紫芝叫来,带上最好的金创药!”这才疾步上前,一把将他的手搬了过来,就见他的手掌已被割得鲜血淋漓,还有尖锐的碎片留在ròu里,可以想见,刚才那一下他用了多大的力气!
琉璃的眼睛也跟着红了,那刺眼的碎片几乎就像是扎在她的眼珠子里,她不敢乱动,勉qiáng记起似乎先要止血,忙用手帕系紧了他的手腕,又让他把手举高一点,那鲜血却依然顺着他的手腕往下流淌,很快就染红了整条手帕……正焦急间,脸颊突然一酸,却是裴行俭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捏了捏她的脸。琉璃怒道:“你做什么呢?”
裴行俭“嘘”了一声,伸出手指按在她的嘴唇上,轻轻摩挲了两下,皱眉道:“你不疼的么?这么深的牙印,都快被你自己咬破了。”
琉璃更生气,脱口道:“你才不知道疼呢!不就是个破爵位吗,什么县公郡公,谁稀罕那个混账东西封的这些破玩意儿!”
裴行俭皱了皱眉:“小声些,琉璃,莫要这样说话!”
琉璃看着那已变得暗红的手帕,简直怒不可遏:“我就这么说,就是混账东西,就是没人稀罕的破玩意儿!”说完,那满腔的愤怒担忧再也压抑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裴行俭满脸无奈,用没受伤的手轻轻拍了拍琉璃:“是,是,都是些破玩意儿,咱们都不稀罕,还不成么?”
琉璃哽咽道:“那你还这样!”
裴行俭叹道:“我不是为爵位生气,只是觉得天意弄人,哪怕晚上一日半日呢。我自负才智,今日才晓得,世间的命数,原来真的……”
他声音里的黯然和惨痛实在太过深刻沉重,琉璃纵然在头昏脑涨之中,也不由倏然而惊,抬头道:“你说什么?什么一日半日?”
裴行俭抬头瞧着窗外,低声道:“三日前,我上道一张奏折,请求圣人看在改元大赦,不宜杀生的份上,多留伏念他们几日,哪怕留着日后出征祭旗也好。没想到,圣人对我的厌憎已到如此程度,转头就定了十月初一全体处斩。”
琉璃纳闷道:“那多留一日半日又能如何?”
裴行俭淡淡地笑了笑,眼里却满满的全是苍凉:“多留一日,哪怕多留一个时辰,或许我就能保下他们了——我反复算过,十月初一,午正之后多半会有日食。”
日食?琉璃不由“啊”了一声。眼下日食可是了不得的大事,虽然jīng通历法的人已能时不时地提前算出日食,但大伙儿依旧相信,日食是天子失德,苍天示警。一旦发生日食,天下必然震动,皇帝更要戒斋祈祷,忏悔罪过,如果在杀伏念他们之前出现日食,这件事的确完全可以阻止。她脱口道:“那你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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