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明月_蓝云舒【下部完结】(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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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行俭缓缓摇头,声音越发艰涩:“我不能说!私习天文乃是大罪。何况圣人对我心结已深,我若贸然揭开,只怕不但救不下那些人的xing命,还会连累到李公的家人,也害了你们!至于旁人,谁又肯为那些突厥战俘去冒妄言天象的风险?”

  这年头还不许人私下研究天文?难怪李淳风当年教他天文都像是在做贼!琉璃想了半日,也只能叹气:“果然都是命数。”她心里突然一动,李治不是很喜欢打人脸吗?那天他午时杀人,午后就出现了日食,老天把这么大记耳光扇在他脸上,那滋味一定很慡吧?还有裴炎……也许这才是,苍天有眼?

  裴行俭依然出神地看着窗外,低声道:“琉璃,我不在乎那些功劳名声。

  就算我自己失约于人,让那些降人都搭上了xing命,于我虽是痛心疾首,于国于民,认真论起来,也算不得什么。只是从此之后,谁还肯再投降大唐?边关之上,不知因此要多断送多少xing命,添上多少白骨……都是我考虑不周,是我的错!”

  他仰起头来,闭上双眼,无声地叹了口气,素来稳定的手竟是徽微发抖。

  琉璃心里缓缓升起的窃喜的泡泡“啪”的一声彻底破了,一时又是心疼,又是羞愧,半晌才道:“你不是说过么,凡事有命,咱们只要尽力而为,问心无愧就好。你是将军,平定战乱是你的本分,但皇帝宰相们要乱来,怎么能怪到你的头上?如果你曾惹怒过皇帝,所以这些都算你的错,那首先该死的,应该是我!”

  裴行俭睁开眼睛,皱眉道:“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莫把这些罪孽往自己身上扯。”

  琉璃反问道:“那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裴行俭低头凝视她半晌,点了点头:“好,咱们不说这些了。你说的是, 咱们尽力而为,问心无愧就好。”

  琉璃松了口气,突然听见外头有脚步声越来越近,忙往门口迎了几步。

  裴行俭看了看她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地上浓黑的一团血痕,伸脚擦了擦,脸上慢慢露出了一个苦涩之极的微笑:“问心无愧……”

  书房门口,紫芝“砰”地冲了进来。

  裴行俭的伤看着虽然十分吓人,伤口倒不算太深。紫芝原是阿燕一手带出来的,处理这点外伤自是不在话下,她白着脸忙了半日,把裴行俭的手包成了个粽子,又熬了药送过来,大约到底失血不少,裴行俭有些发倦,喝完药便睡下了,比平日更安稳几分。只是这一日到了半夜,琉璃睡着睡着突然惊醒过来,伸手一摸,身边的裴行俭额头一片滚烫,整个人竟已烧得昏昏沉沉。

  琉璃“腾”地坐起。没多久,半个裴府便都被惊醒,坊内的几个医师陆续都被请到,却是意见不一。等到天亮后韩四赶来诊过脉之后,脸色便不大好看:“这是郁结于心,邪气入内,若不好好调理发散,只怕会伤到根本。”

  琉璃忙跟韩四说了昨夜他手上受伤的事。韩四打开包扎看了几眼,摇头道:“伤口看着还好,这脉象也不像是外邪,倒像是内伤,多半还是郁结太过之故。”

  郁结太过!琉璃牙根都快咬碎了,回头看着裴行俭即使在昏睡之中依然紧锁的眉头,不由心如刀绞。此时她便是想以身相代,也不可得,只有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亲自给他喂药擦身,不断地忙忙碌碌,心里才会略微好受一点。这样熬了两天,整个人便瘦了一大圈。

  好在裴行俭的底子到底还好,韩四又守在一边不断调整用药用针,到了第三日早间,他渐渐清醒过来,也能自己喝下药了。琉璃几乎喜极而泣,亲手给他喂了半碗药下去。裴行俭瞧了她半晌,哑着嗓子笑道:“我算知道了,这做病人原是世上最省力的事,辛苦煎熬的,还是没生病的人。你放心吧,我不会让你再忧心了。对了,我睡了多久了?”

  琉璃好容易才压住嗓子里的哽咽:“你睡了两天两夜了。”

  裴行俭眉头微皱:“明日就是十月初一?”

  琉璃心里一紧,看着裴行俭不知说什么才好。好在裴行俭只是出神片刻,眉宇便舒展开来,看着琉璃微微一笑:“你这么瞧着我作甚?难不成我这模样,还能去劫了法场?”

  琉璃想笑一笑,眼眶却是一阵发热,却听他哑声道:“你也赶紧去歇一歇吧。明日还要祭祖会宴,这回我是出不了面了,你只怕还要去辛苦半日。你再忍忍,等三郎娶了媳妇,咱们就舒舒服服在家做着阿翁阿家,再不去忙这些。”

  听他说得平和,琉璃原该松口气,但不知为何心里却是更酸。她不敢多想,只顺着他的话头说了些祭祖娶妇的闲话。没说几句,外头一阵响动,却是昨天守到半夜才歇下的几个孩子都醒了,听说裴行俭好转,忙都跑了过来。看见裴行俭的笑容,几个孩子都是如释重负,庆远和光庭更是红了眼睛又哭又笑。

  裴行俭笑着叹气:“我只当自己是有四个儿子,今日才发现,怎么还养了两个小娘子?三郎,快些拿条绣花帕子给他们两个擦擦泪吧!”

  琉璃看着他们父子,心里又是欢喜又是酸涩,转身擦了擦眼角,回头却瞧见裴行俭正微笑着看向自己,又指了指鬓角。

  琉璃伸手一摸,原来自己的头发又掉下来了,她随手挽了上去,突然想起,早年间他们在一起时,他就最喜欢随手绕着这缕头发,脸颊上仿佛突然有些痒,她抬眼一看,却见裴行俭也目光柔和地看了过来,眼里全是笑意。

  晨鼓声轰然响起,又慢慢停歇了。窗外的天空变得越来越亮,阳光不知何时已悄然爬上窗棂,那一抹微huáng似乎是在无声地宣告:今天,又是一个深秋的大好晴日。

  一日无话,到了第二天,天气更加晴好,清晨起来,便是碧空如洗,万里无云。裴行俭已能起身走上两步,韩四虽然依旧木着一张脸,却也说并无大碍了。琉璃这才放心,带着参玄和小米几个赶往家庙。

  十月朔的家祭和会宴原是裴氏这样的大家族才会遵守的古礼,这几年裴行俭时常不在京中,参玄代他行祭祀之事早已轻车熟路,琉璃则是带着女眷在家庙外头行礼、奉祭。一套繁复的仪式之后,时辰已是不早,男女分坐,一碗碗用今年的新米和麻豆羹拌成的黍臛被端将上来,大家吃过之后,再象征xing地用上半碗野jī汤做的热汤饼,这顿会宴便算完事。男子们起身离去,琉璃则带着女眷们扫尾。

  那日献俘生变之后,中眷裴的女眷都走得极快,琉璃原以为李治封县公的制书一下,族人们只怕会离自己更远,没想到这一回主动留下来帮忙的女眷却着实不少,年轻一辈更是一个没走。几个女眷先是上来问了裴行俭的病qíng,随即话头一转便说起这次献俘前后的事qíng,皇帝如何大家自然不敢说,但话里话外对裴炎却着实没留qíng面。

  有人便道:“婶子放心,天下明白人多着呢,九叔的事qíng如今长安城谁不知道?我家管事昨曰还跟我说,他出门去买米,那原本相熟的掌柜便问咱们家是裴相公家这边的,还是裴将军家这边的,一说是裴将军家的,连钱都不肯收了,说若是裴相公家的,他非往米里吐口唾沫不可。”

  另一个人也点头:“可不是,我家小子去西市买弓箭,也被人间了是哪个裴,差不多都是这话。那卖弓箭的还说了,眼下谁给那裴相公说话,谁就是瞎眼没心的小人!可见大伙儿都明白着呢!九叔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这jian人诡计,能蒙蔽圣人一时,难道还能蒙蔽圣人一世?”

  琉璃心知自己前些日子的布置已经奏效,脸上不由也露出了笑容,正要开口,隐隐听得远处有鼓声隆隆响起,却是已经到了东市开市的时辰。不知是谁突然说了句:“哎呀,那些突厥人只怕都已人头落地了。”

  众人都沉默了下来,东市午时开市,刑场午时杀人,这开市的鼓声可不也是催命之声?琉璃的心qíng更是复杂难言,眯着眼睛看了看天空正中那轮依旧灿烂耀眼的太阳,她轻轻叹了口气:“你们说得是,这世上从来没有一世能瞒得住人的yīn谋诡计,说不定连一时都未必能瞒住,苍天有眼呢!”

  众人点头不迭,七嘴八舌地又说了好些同仇敌忾的话。待得家庙里里外外都收拾gān净了,琉璃才带着众人出了家庙,正要上车,却见巷子的尽头,好几辆高大的马车已将道路挡了个严严实实,不由奇道:“这是谁家的车子?”

  话音未落,就见最前面的那辆马车车帘一挑,一个身着打扮素雅的女子扶着婢女走了出来,竟是崔十三娘!

  几天不见,她看去居然也清减了不少,一身雪青色的衫子,衬得脸色雪白,眉目之间隐隐带着怒意,下车后一步步走了过来,整个人居然多了种说不出的气势。在她身后,几位洗马裴女眷的人也陆续下车,跟了上来。

  琉璃隐隐猜到了她的来意,忍不住又抬头看了看天色。中眷裴的女眷自然也有人认得崔十三娘,便低低地“呸”了一声:“她还有脸来堵婶子!”

  崔十三娘在琉璃面前停住脚步,冷冷点了点头:“库狄夫人好威风,好手段。”

  琉璃笑了笑:“不敢与裴侍中相比。”

  崔十三娘并不理会琉璃的言辞,只是冷笑了一声:“我这两日才明白,为何当日夫人一听说献俘之事,口口声声便说什么我和外子定然会四处造谣生事,糟蹋裴尚书的名声。妾身无知,原先还纳闷,夫人这是想到哪里去了?又以为夫人是急怒之下口不择言,却没料到夫人是深谙兵法,谋定后动,自己才好四处散布谣言,污糟外子的名声,也好叫世人都不晓得裴尚书揽功争利的那番作为!”

  琉璃如何还不知她的打算,心头一转,挑眉奇道:“谣言?什么谣言?夫人听见什么谣言了?”

  崔十三娘似乎没料到她不曾否定“散布”二字,却直接问什么谣言,怔了一下才道:“不就是说外子jian佞,嫉贤妒能,才公然诽谤裴尚书,好大权独揽!”

  琉璃更加惊奇:“这不是实qíng么?”

  崔十三娘纵然千伶百俐,也被这句话堵得有些回不过神,几个中眷裴的年轻女眷更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崔十三娘脸上怒气一闪,脱口道:“夫人说话当真是百无禁忌,明明是裴尚书与部下争功,又枉纵敌酋,才会有今日之事,你却能颠倒黑白,指使人四处污蔑诽谤朝廷命官,夫人如此行事,当真觉得没人能奈何你么?”

  琉璃一腔怒火已憋了好几日,听到这话,朗声笑道:“裴侍中那般颠倒黑白、指鹿为马,都不怕没人奈何他,我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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