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夫人,你说我是诽谤朝廷命官,那么敢问夫人,我家夫君何时与部下争功了?他是曾上书自表功劳,还是跟谁说过北疆之功全都在他,与部下无关?他本是定襄道大总管,统领全军,莫说麾下副将,便是一个火头军抓住了敌酋,难道不是他的功劳?他用得着去争么?到底是谁不顾兼耻,上表声称功劳都是他们的,与统帅无关?又是谁闭门不出,一言不发?敢qíng在夫人眼里,那上表大发厥词的人,不是争功;不声不响待在家里的,却成了争功?
对了,还有枉纵敌酋,请问夫人,我家夫君是把这些人放了还是卖了?难不成将敌酋活捉到圣人跟前,再替他们求个qíng,就是枉纵?那大唐开国以来,以前那么多献俘的大将军又算什么?更别说大唐天子们对以前的战俘都是慈悲宽和,莫说投降的,便是被活捉回来的,也都是给予善待,圣人们如此行事又算什么?
说一个堂堂正正带着部下凯旋的将军是争功,说一个规规矩矩按惯例为俘虏求qíng的总管是枉纵,夫人,你也不是愚昧无知、厚颜无耻之人,怎么说得出这样荒谬的话来?你怎么还有脸说别人是污蔑诽谤?”
崔十三娘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夫人果然能言善辩,不过你再是口齿伶俐,也隐瞒不了自己指使人胡言乱语之事……”
琉璃笑着打断了她:“看来夫人不但是眼瞎心盲,耳朵也不好使了,我再说一遍,我家夫君是堂堂正正凯旋,那些说他争功纵虏之人就是嫉贤妒能,就是污蔑诽谤。我之前跟亲朋好友是这么说的,今日跟夫人也是这么说的,日后就算去宫里去朝廷,我也照样敢这么说!我愿让天下人都听到我这番话,我明地里宣扬还来不及,又用得上什么暗地里去诽谤?
夫人,难道你不知道有句话,叫公道自在人心!”
崔十三娘脸色更沉,并不接话,转头吩咐道:“把那两个人带来!”
琉璃有些意外,崔十三娘能这样堵上门来,自然是有些把握的,所以她就不跟十三娘纠缠“散布”二字。没想到这位居然真的拿到了人,此事多少有些麻烦,自己虽然不怕把事qíng闹大,但若牵涉到安家或韩家,却不能不投鼠忌器。
却见几个粗壮的护卫从马车后面拖出了两个人,往地上一扔。那两人都是布衣麻鞋,满脸愤然,却被堵住了嘴,作声不得。
崔十三娘指着他们冷冷道:“夫人认得么?这两人都是夫人舅兄家的伙计,今日在东市法场上,就是他们用突厥语大声告诉那些俘虏,说害他们的不是裴尚书,而是我家夫君。所以那些蛮夷死前都在高呼我家夫君的名字,说他,说他会不得好死!”
仿佛听见了那一声声凄厉的诅咒,崔十三娘的脸色变得一片惨白。在场的女眷想起那场景,也有些头皮发麻。
琉璃这才明白,以十三娘的xing子,为何今日会这样鲁莽行事,直接打上门来。她心里盘算着得失利弊,低头看了看日影,又眯着眼睛抬头看了看天色,没有作声。
崔十三娘深深地呼吸了几下,也慢慢平复了心绪,瞧见琉璃不语,她扬头bī上了一步:“库狄夫人,人我已经带到了,你敢对天发誓,此事与你无关,这些人不是你指使的吗?”
她的声音里,自有一股凄厉的控诉之意,长长的小巷仿佛都回dàng着这一问。沉默之中,好些人只觉得身上阳光仿佛都黯淡了下来,西风chuī在身上竟是寒意刺骨。
琉璃依旧沉默地看着地上的日影,半晌之后,才抬起头来,淡淡地道:“那么敢问夫人,这些人之前一直在喊谁会不得好死?”
崔十三娘愣了愣,还未开口,琉璃已柔声问道:“他们是不是一直在喊 ,裴行俭不得好死,就像献俘那日一样?
难道夫人觉得,他们就该一直这么喊下去,就该一直被蒙在鼓里,一 觉得是我家夫君让他们送命,这才算是天公地道?如果让他们死得明明白白,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死的,是死在谁的铁口之下,知道自己到了九泉之下,应该去找谁算这笔账,那可就绝对不成了,那就一定是所谓的‘污蔑诽镑’?
崔夫人,你家侍中官拜左相,权倾朝野,朝中大臣们都在替他说话,可你当真觉得,这样一来,无论你们怎样颠倒黑白,指鹿为马,这黑就能变成白,这鹿就能变成马了?别人要是胆敢不吃骗,不肯被你们骗,甚至揭穿了你们的骗,那就是天理不容的大罪!可是崔夫人,你这么想就错了,天理不在你们这边,你们骗得过圣人,骗得过同僚,却骗不了天下苍生,就算你们能骗天下苍生,也骗不了咱们头上的苍天!
苍天有眼呢,崔夫人!夫人今日既然让我发誓,好,我库狄琉璃在此对天发誓一这件事,我所作所为,问心无愧!今日之事,是非曲直,苍天必将给出一个公道;善恶忠jian,必然会得报应!谁为了一己私利昧着良心害了别人,谁就不得好死!
崔夫人,你看,我已经发过誓了,你呢?你敢发誓吗?你敢对着头上的朗朗乾坤、昭昭日月,发这个誓吗?”
她的声音并不如何响亮,甚至比平日更为轻柔平静,但那自信无比的声音却自有一种难言的压力。在场的洗马裴诸人脸色都变得不大好看,几个胆小些的女眷更是退后了两步。崔十三娘也是睁大了眼睛,嘴唇抖了好几下,才咬牙道:“我有什么不敢的?我崔十三也对天发誓,崔十三若是故意害人,便天诛地灭……”
一言未了,突然就听远处又是一阵隆隆鼓声,那声音又响又急,还夹杂着鸣锡的声响,动静与平日大不相同。众人不由相顾愕然,中眷裴这边一个年级略大的女眷失声道:“这鼓声……只怕是日食了!”
仿佛应和着她的一声,远处有人高声叫道:“日食了!日食了!”随即各处都乱哄哄地响了起来。
琉璃松了 口气,点头笑道:“原来果真是,苍天有眼啊!”
这一声说出来,洗马裴的几位女眷已是面无人色,连那几个粗壮的护 卫脸上都露出了明显的惊惶。天空多少已有些暗了下来,风仿佛更大了。洗马裴那边好几个人哆嗦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往后慢慢退了几步。
琉璃瞧了地上那两人一眼,微笑道:“崔夫人,我先走一步。这两个人么,劳烦你送到万年县去好了,到了那边,咱们也正好把这里发生的事,咱们适才说的话,一字一句、原封不动地说给更多的人听,让大伙儿知道什 叫天理昭彰! ”她抬眼瞧了瞧崔十三娘身后的人:“还有诸位,待会儿堂上见吧,也好叫长安人都认得各位的门楣不是?”
这邀请几乎带着种魔力,两个退得最远的立时掉头就走,另外几个也喃喃说了几句告辞的话,飞快地跑开了。在马车辘辘声中,深长的巷子转眼间便空旷了许多,只有崔十三娘沉默地站在那里,面孔僵硬,牙关紧咬, 却依然站得笔直。
琉璃看了她一眼,不知为何,心里并没有觉得有多痛快。她回头向诸位脸色各异的中眷裴女眷点了点头,一语不发地转身上了自家马车。
马车很快就往外驶去,小米却是一直兴高采烈地站在车上回头张望, 没多久便大声笑道:“哎呀,她还站在那里呢,不过那两个人已经被放开了。可借啊,她怎么不把人送去万年县呢,果然是个没种的! ”
琉璃默然打起窗帘,看向了大明宫的方向。其实,自己也是个没种的吧,所以只敢去毁裴炎的名声,只敢在崔十三娘身上撒气;然后,大家都一败涂地!
回到家中,她问得一声裴行检正在休息,在外头看了一眼,便去沐浴更衣,洗去这一身烟火汗水。再回卧房里,却听见小米正在绘声绘色地说着刚才发生的事qíng。
琉璃暗叫不好,挑帘走了进去,只见裴行俭静静地看了过来,琉璃心里一阵发虚,想解释一句,chuáng榻旁的参玄却是高兴地一挥拳头:“阿娘来了,阿娘今日说得真好,没想到老天还真是开眼了!”
另外几个人还要说话,裴行俭低声道:“你们先出去吧,我和你们阿娘有话说。”
几个孩子瞧着裴行俭肃然的脸色,脸上的笑容都凝固住了,却不敢不听,互相jiāo换着眼色,退了出去。琉璃心里也有点发虚,一步步挪到chuáng边, 低声道:“我也没想到她们会抓了舅兄的人,若不如此,我怕连累了舅兄。”
裴行俭伸手把她拉到身边坐下,沉默了片刻才道:“我不是怪你,她们今日居然能当场抓住舅兄的人,绝不是偶然。我在想,我多少是看错裴子隆了,这种人脉手段……说来倒是幸亏有这场日食了,不然舅兄多半要吃亏。”
琉璃松了口气:“那倒未必,横竖我就咬定自己说的是实话,既然是实话,便没有不敢告诉人的道理。以如今的风头,我赌崔十三娘不敢跟我去对质。”
裴行俭神色有些复杂:“我都听小米说了,如今市井里的风声,也是你推动的。那现在,你的这口气,已经出了么?”
琉璃坦然道我不光是要出这口气。参玄他们才多大?我不能让他们出门之后,被那些趋炎附势的人侮rǔ耻笑。他们不该受这个!”
裴行俭目光顿时一暗:“是我对不住他们。”
琉璃奇道:“这跟你有什么gān系?”
裴行俭沉默片刻才道:“其实这一回,我也不是没有法子反击,只是,这几个人如此行事,说到底,不过是秉承圣意,就算我让他们名声扫地又如何?眼下这朝廷上,多几个对圣人忠心耿耿的臣子,总比少几个要好。 是我让你们受委屈了。”
琉璃心道,什么圣人,我管他去死,死远点才好呢!这话她到底不敢说出来,只能闷闷地“嗯”一声了事。
裴行俭却仿佛看出了她的想法,眼神里满是无奈,半晌才道:“琉璃,咱们明年把参玄的婚事办了,我就告老还乡,咱们一起回河东好不好?”
琉璃睁大眼睛瞧着裴行俭,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和他一起告老还乡,陪他一起回河东……她声音都有些不稳了:“真的?”
裴行俭瞧着她,眼神柔和无比:“是真的。今日我已经告病了,以后再不会去朝廷,等参玄成完亲,咱们就走。”
琉璃慢慢笑了起来,只觉得一颗心就像chūn日里的乐游原,鲜花乍放,满地阳光。
裴行俭眼神更是柔软,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低声道:“你放心,我会好好保重身子,好好陪你,我还想看看,我家琉璃老了之后,会是什么样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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