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闭着眼睛,鼻端是他清慡的气息,耳边是他温柔的话语,他说会和自己一道离开长安,会陪着自己慢慢老去……突然再也不敢睁开眼睛。
是啊,她只记得他在三次大胜之后,就再也没了声息,但如果是告老还乡,如果他肯放下一切就此离开,在史书上,那也是名将蒙尘,黯然离去的悲凉结局吧。但对她来说,这却比她最美好的梦还要美好,好得让她只怕睁开眼就会发现,这一切不过真的只是一场梦而已。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心绪才渐渐平复了下来,心底却依然一阵一阵晃悠悠的落不到实处,想了半日忍不住道:“守约,你记不记得答应过欠我三件事?”
裴行俭的声音里明显带上了诧异:“嗯?”
琉璃直起身子,定定地看着他的眸子:“第二件事我想好了,就是,你刚才答应我的事qíng,你一定要做到。守约,你是守约,你一定一定要做到!”
裴行俭深深地看着她,微笑着点了点头:“好。琉璃,这一辈子,一直都是你在陪我,以后,就是我来陪你了,我不会失约。”
琉璃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低头将脸埋在他的怀里,用尽一切力气抱紧了他。
好一会儿,她听见裴行俭咳了两声,苦笑道:“不过,你若是再抱得这么用力,只怕我就算想守约,也不成啦!”
琉璃怔了一下,赶紧松手,窗户外头突然传来“扑哧”一声笑,她忙转头看去,就听一声低低的“快跑! ”随即便是一阵脚步乱响,还夹杂着光庭稚气的声音“阿兄,阿兄,你们等等我!等等我呀!”
琉璃和裴行俭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同时笑出了声。
院子外头也传来了孩子们的嬉笑打趣的声音。在少年人慡朗的笑声里,阳光仿佛都灿烂了许多,那些急促的钟鼓声不知何时已停息了下来,太阳依旧静静地挂在碧蓝的天幕上,圆满得仿佛从来不曾被任何yīn影遮挡过。
第二十二章 疑影再现 真相大白
“阿家。”
琉璃看着三尺开外那张因为带着羞涩红晕而显得格外明艳的芙蓉秀 脸,只觉得心里一阵恍惚。
更近一点的席子上,是一个带提梁的剔红漆盒,chūn日清晨的阳光照在盒沿那细密繁复的石榴纹上,光泽闪动间,仿佛真的有无数花朵正在徐徐盛开,连盒子里那对ròu脯都被衬得红艳艳得几yù透明。
她正出神,突然感到一道目光扫了过来,却是坐在另一面台阶上的裴行俭笑微微地看向了她,对上她的眸子,他的眉头微不可见地挑了挑,眼里多了几分促狭。
琉璃脸上一热——自己果然是年纪大了,在新妇子见姑舅的时候居然能走神!她忙伸手拿起漆盒,笑着将盒子高高举了起来。
一旁的赞者大声吟唱了一句,双手捧起一爵酒送到新妇手里。新妇姿态优雅地抿了一口,抬头看见琉璃的笑脸,神色一松,脸上虽然没敢笑出来,眼睛却是弯了弯,成了两道好看的月牙儿。
琉璃心里顿时一软,早些年她一直以生出裴光庭为人生目标,每一次自然都期待着是男孩,这几年却越来越遗憾,自己怎么就没个女儿呢?那种会娇娇软软、笑起来眼睛像月牙儿一样的小女儿。也许,这个叫弦歌的女孩子会弥补自己的遗憾吧?至少,她生出一双有月牙眼的孙女来,几率会比较大一点。不过他们俩年纪到底还是小了点,十七岁,在大唐虽已是标准婚龄,但实际上……突然间,她听见裴行俭轻轻地咳了一声,抬头才发现,仪礼不知何时已经走完,大家都在瞧着她一自己又走神了!
琉璃脸红耳热地站了起来。好在接下来的仪式倒是一切顺利,她和裴行俭各吃了几口新妇亲手做的烤rǔ猪,又出去招待了女方亲戚一番,就算完礼。
王家的人来得并不多,他们虽是大族,王方翼这一支却与被废的王皇后关系太近,几番清洗之后,留在长安的已没几家。弦歌又是独女,这一嫁过来,娘家除了万里之外的父亲,竟是连至亲都再没一个。
琉璃怜惜弦歌身世,弦歌又聪慧,没过几日,两人便已相处得十分轻松。只是当琉璃想教自己儿媳打理家中杂务时,却挫败地发现——弦歌虽是极力隐藏锋芒,但很明显,她处理这些事务十分拿手,至少比自己要拿手得多!
这一日,琉璃试着放手让弦歌自行处置家务,发现她在紫芝的帮助下简直做得行云流水,毫无凝滞,不由又是高兴又是失落,晚上便跟裴行俭叹道:“我今日才知道,自己原来笨得可以。十七岁时想来更笨得不成,你是怎么忍了我这些年的?”
裴行俭忍俊不禁:“人各有长,你主持中馈又不算差,只是心思兴致都不在这上头而巳。大约就像让我去画画,只要认真去学,自然能画得四平八稳的,但就算苦练一辈子,也决计不能像你一样轻松写意。”
琉璃奇道:“我画画容易,那是因为天生就喜欢,可打理家务,难不成还有人天生喜欢gān这个的?”
裴行俭怔了一下,突然愉快地笑了起来:“琉璃啊琉璃,我怎么越来越觉得,自己实在是走运得很呢!”
琉璃莫名其妙地瞧着他,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这半年里,他称病不出,当真把日子过成了退休的节奏,不过又爱上了著书立说,似乎已经写了好几十卷,身子也慢慢养好了,只是到底还是没能恢复到以前的状态,经常会咳嗽,帕子用得飞快,脸色也依旧有些苍白,倒是此时这么开怀大笑着, 脸上还多了几分血色。
裴行俭解释道:“其实世上的女子,天生便喜欢主持中馈的只怕是多数,就如世上大多的男子都喜欢做官一样。图的么,大概还是那种一切在握、居于人上的感觉,喜欢制人而不是制于人,这原是人之常qíng。”
他的意思是,男人喜欢做官,女人喜欢管家,其实喜欢的都是权力和掌控?琉璃想了想,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不过自己大概是太懒了,不喜欢被人掌控,也懒得去掌控别人……她瞧了裴行俭一眼,不禁问道:“那你喜欢么?”
裴行俭笑道:“自然也喜欢过,后来才发觉,若是太过喜欢,反而是被它所制,那就实在有些无趣了。何况我运气又好,身边一直有你,就算有时会迷了心思,回头瞧瞧你,自惭形秽之下,还有什么醒不了的?”
他笑吟吟地低下了头,瞧着她的眼睛道:“琉璃,你这样最好,你可千万莫拿自己跟别人比,千万不要变,我就喜欢你这样!”
琉璃心里高兴,却皱眉道:“越说越没正形了,我才不跟你胡说八道!”
裴行俭笑着伸手捏了捏她的嘴角。琉璃知道他是在笑话自己口不对心,便回送了他一记白眼。自己琢磨了半日,却又兴致勃勃起来:“我看弦娘这样能gān,就算我们不在长安,她也一定撑得起来。圣人不准你告老,没说不准你回乡啊。要不,咱们先请了田假再说?”
裴行俭有些哭笑不得:“你看看自己都笑成什么样了?难不成咱们娶个儿媳进门,是骗个人进来顶缸,咱们好撒手游山玩水去的?”
琉璃奇道:“咦,不是你说娶了儿媳,咱们就什么事都不用管了么?眼见这谋算就要得逞了,你又来装什么好人?也罢也罢,只要你肯点头,我就坏人做到底,就是我火急火燎想走,你原是一腔爱子之心,生生被我bī着才要回河东的,如何?你快点头,点头!”
裴行俭满眼满脸都是无奈,终于点了点头:“我这就上表,且说回乡迁坟吧。”
琉璃不由眉开眼笑,这主意好!眼下朝廷里依然暗cháo汹涌,边疆更是冲突不断,偏偏李治不知道是被日食吓着了还是脑子又抽了,这几个月居然时不时会派个御医来给裴行俭看病赐药。都说夜长梦多,她现在每天上醒来,都有种恨不能拔腿就走的急迫感。只要能离开长安就好,大不了 他在家乡再“病”一“病”,谁还能捉他回来当官?
第二日,她便跟几个孩子透了这消息。参玄听说只有自己留守长安,眉头顿时皱了起来。琉璃跟他解释道:“长安这边还有好些事要处置,你和弦娘先留下收尾,等到没什么事了,你想去洛阳游玩也好,想回河东看看也好,谁还能拦着你不成?”全家跑路,动静太大,分批撤退,才能不引人注目啊。
过了几天,李治的批复也下来了,准了裴行俭半年的假,裴府上下顿时忙碌了起来。随即朝廷里又传出消息,因关中饥荒,四月初三,圣人将移驾东都。琉璃愈发松了口气,盘算了一下行程又查了査历书,定了四月初九离开长安。
这一日已是初八,正是佛诞节。日头刚刚升起,一柄不起眼的青色马车便带着两骑骏马出了裴府角门,一路往西,直奔城外而去。走了没多久,马车的速度却不得不慢了下来——迎面而来的一支队伍chuīchuī打打,好不热闹,却是不知哪个寺庙的僧人信徒在抬着佛像游行庆祝。
琉璃掀开车帘,往外瞧了几眼,只觉得这行像的队伍似乎不如往年来得盛大,连鼓乐的声音听上去都少了些jīng神——皇帝早已带着官员侍卫们直奔洛阳,满城的官宦人家甚至商贾大户也在陆续离开,饥荒威胁下的长安已失去了往曰的繁华活力,这行像又怎能保持以前的规模?
一旁的小米却笑道:“娘子真真是有孝心,挑了今日去拜祭老夫人果然是对的, 一路能沾多少佛气啊!”
琉璃默默地放下了车帘。其实拜祭这件事,她,压根就忘了。这些天她忙得头昏眼花,昨天在裴氏家庙辞行时才想起,自己居然没去库狄家的墓园告拜!别人不知道,裴行俭却晓得他们是不打算再回来的,这种疏忽实在jiāo代不过去!幸亏安氏信佛,自己在一头冷汗中总算想到了佛诞的借口,阿弥陀佛……马车出了城外,路上变得空dàng起来,不一会儿便到了地方。琉璃下得车来,只觉得四野开阔,风声呼啸,放眼望去,除了前面不太远处有一辆马车两个人影,四下就只能瞧见野糙荒丘,让人简直无法相信,这就是长安城外。^她带着护卫和小米一道往库狄家的墓园走,却见前头那两个人影似乎也是往同一个方向而去,心里不由纳闷:这日子居然也有人和自己一样来上坟?^那两人看去都是身量瘦小的女子,头上戴着极其老派的长帷帽,身形看去却还年轻。琉璃随意看了几眼,不知怎地,越看越觉得眼熟,恍惚间想起,似乎好几年前自己来这边上坟,也曾见到过这么两个人。
她好奇心一起,脚下自然走得更快,好容易离那两个女子近些了,那两人却在前头路口一转,走向另一条小道艮见就要走到山坡后面,一阵大风chuī过,将其中一个女子帷帽上的长纱chuī得飘了起来,露出了整个后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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