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明月_蓝云舒【下部完结】(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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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唯一没想到的是,天后居然早就布下了先手,她把赐婚变成了订婚,又把时间提前到了头年八月,于是圣人从此便彻底厌弃了我。”

  他轻轻呼出了口气,眉宇之间反而舒展少许:“琉璃,这份厌弃,是我应当应受的。因为我贪得无厌,既舍不得圣人给我的荣耀和机会,又不愿以身家xing命去报答这份隆恩。我眼睁睁看着太子陷入那样简单的yīn谋里,却已是无能为力,追悔莫及。我这样的人,的确是首鼠两端,其心可诛。

  还有你,琉璃,你这么信我,从不曾对我有过半点疑心,你为这桩婚事那么懊恼悔恨,可我却连一句实话都不敢对你说。我一直骗自己说,我是准备出征,太忙太乱,一时考虑不周;我也骗你说,这些都是命数,命中注定如此。可是天地无私,报应不慡,我能骗自己多久?上天又能容我自欺欺人多久?”

  琉璃从震惊之中優慢恢复过来,瞧见他脸上那苍凉的笑意,心里一阵刺疼,反手握住了他的手掌:“守约,你怎么这么说自己?趋吉避凶,原是人的本xing,你不过是为了让咱们家避开祸事,一时退却了而已,这又有什么错?你比朝廷上、比天底下大多数人都要好得多。你又不是圣入,有点私心又怎么了?就是那位号称圣人的,你以为他能比你无私多少?他但凡有一点点无私,他自己选的女人,自己动手收拾好了,凭什么要臣子们为他家那一堆乱账去填命!”

  裴行俭听着前头的话还只是苦笑,待琉璃说完,却愣了足足一息的时间才道:“琉璃,你怎能这么说话?君臣父子,乃是天地大义,我怎么能跟圣人去比?”

  琉璃不屑地“哼”了一声:“他当然不能跟你比!他除了会投胎,又拿什么来跟你比?君臣父子,也不是什么天地大义。孟子还说君视臣为土芥,臣视君为寇仇呢。孔子还周游列国呢。他们怎么就不去效忠天子了?可见所请君臣父子,以前没这回事,以后也不会有,不过是现在正好是家国天下,所以上头的人编了这么套道理出来,好骗着大家给皇帝卖命而……”

  裴行俭沉声喝道:“琉璃!”

  他这一声大槭有点急,刚想说话,转头就咳了起来。琉璃最怕他咳,犹豫了一下,探身要给他拍背。裴行俭却起身走开了两步,用帕子抹挣嘴角,停了片刻才走回chuáng边坐下,瞧着琉璃深深地叹了口气:“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你以后千万不要说了。莫说让旁人听见,就是让几个孩子听见了,也是莫测的祸事。你难道希望他们也像你一样无法无天、胡言乱语?”

  琉璃本待反唇相讥这是自欺欺人,听他提到孩子们,想了片刻,还是闷声道:“不说就不说!”

  裴行俭无奈地又叹了一声:“琉璃,我知道你的想法跟世人都不同。好,那咱们不说大义,就说人心。我裴行俭是什么人?不过是一个无父无家、没名没分的遗腹子,是先皇帮我报了杀父灭族的血海深仇,让我入读弘文、人仕为官,是当今圣上对我赏识提拔,让我名扬天下,这些难道不算恩qíng?

  恩师说过,大丈夫不问福祸,只求无愧。在废太子的事上,我又怎么能无愧?莫说臣为君死,天经地义,就算我只想趋吉避凶,也该坦然承认。可我呢?我贪心不足,舍不得那份荣耀恩宠,更舍不得眼前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才会落人天后的算计,才会让圣人大失所望,也使你和六郎陷入了难堪境地!圣人为什么会开杀俘的先例?说到底,还不是他不能不赏我,又不敢再用我,所以才会出此下策!我又怎么能说,在这件事上我也是问心无愧的?

  琉璃,这一切,说到底还是我德行有亏,才会有如此报应。所以这一次我接了旨,不光因为我是大唐臣民,合该保家卫国;更是因为如今处境艰难,他亲自来请我,我若推诿不应,朝臣们又会如何看他?相反,我这样告病之臣,因太子而出山,因太子而立功,本身就是为东宫增势!

  这是我弥补过错的唯一机会,只有如此,我才敢说,我裴行俭无愧天地,没有辜负恩师的心血,也没有辜负你和孩子们的信任。”

  所以,他是下定决定要帮李显登上皇位、掌握大权了?琉璃茫然地看着他,烛光之中,他的神色依然显得平静从容,仿佛说的不过是一个最简单最容易的决定,只是眼里的诚恳、眉梢的坚毅,却让他整个人都显得不一样了,就像寒刃出鞘,明月破云,gān净明亮得让人自惭形秽。

  琉璃心里一阵酸涩,这才是真正的他!也许自己应该为看见这样的他而高兴,可现在他要保的,是李显啊!这是一条不折不扣的死路,自己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他送命?她忍不住道:“好,你不欺心,那你告诉我,如今的太子面相难道就很好了,他就不会……”

  裴行俭打断了她:“当今太子面相高贵,必为帝王。”

  琉璃被哽了一下,只能顺着他的话问道:“既然如此,那你去或不去,又有什么区别?”

  裴行俭温声道:“因为不管是什么样的命中注定,我们若不去做,它就不会来临。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什么是命数?命数若可改,那预见便是谬误;命数若不可改,预见又有何益?李公曾对我说,预见命数,是为了问心无愧,我也自以为懂了他的意思。可直到如今,我才明白,所谓命数,就是本心,命数不可改,是因为本心不可移。所以越是命中注定,越是要奋力前行,这才是预见的用处!”

  琉璃心中震动,他说得没错,就像自己,自己虽然提前知道了一些事,但哪一件不是为之努力之后,才能让那“注定”变成现实的?可他眼下要做的这件事不一样,因为一分机会也不会有!而且因为裴炎的变数,只会让事qíng更加无可挽回。既然如此,今天就算被他看成怪物,自己也不能再瞒着他了——或许自己早就应该告诉他的,这样的话,他也会少受一些磨难。

  她咬了咬牙,缓声问道:“那我若是告诉你,我能预见,当今太子必将会帝位不保,天下江山必将改姓呢?”

  裴行俭静静地看着她,脸上露出的并不是惊讶,而是一种“果然如此”的明悟,瞧着琉璃的目光更是温柔:“琉璃,你不用如此,早在十三年前,李公就跟我说过这样的话了。若事qíng真是这般,那是大唐的劫数,是天下的劫数,却不是我逃避的缘由。琉璃,这一生,我再不会逃避任何责任,再不会仗着预见就去投机取巧,我再不会做任何一件令自己午夜梦回、羞愧yù死的事!”

  琉璃所有准备好的话顿时都说不下去了,胸口被堵得几乎透不过气来,半晌才低声问道:“那我怎么办?三郎他们又怎么办?把我们这些人都放到一边,不管不顾,你午夜梦回的时候,就能问心无愧了么?”

  裴行俭轻轻摇头:“怎么会?我怎么会对你们不管不顾?你放心,我要做的事,绝不会连累到你们头上,只会让你们日后过得更好。所有的事,我都已安排妥当了,你们一定都能平平安安的,不会受到半分牵连。”

  怎么可能不受牵连!他已经站在李显这边了,武后,那可从来都是秋后算账、斩糙除根的好手!琉璃摇头只是不信。

  裴行俭却道:“我说过我不骗你了,就绝不会骗你。你到时听我的安排就好。”他的目光依旧温柔之极,神色里却自有一分坚定。

  琉璃依然无法置信,只是瞧着裴行俭的脸色,却也明白,自己无论如何都说服不了他,改变不了他了。可是,第四次出征,他怎么可能会有第四次出征?难道一切真的已经都改变了,自己再也猜不到结局?

  她越想越是茫然,不由轻声问道:“是不是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一定会走?”

  裴行俭缓缓地点了点头。

  琉璃呆了片刻,又问:“命数不可改,是因为本心不可移,那是不是本心移了,命数就可以改?在这世上,是不是没有什么事是不可改的?”

  裴行俭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命数到底可不可改,我也不能断定。至于这世上有没有什么事不可改的?来日不可知,往日不可追,这世上,已经发生的事,自然再也无法改变。”

  往日不可追,这世上已经发生的事qíng,不可能改变;不管是什么样的命中注定,如果不去做,就不会来临……琉璃脑中突然划过一道亮光,仿佛在一片迷雾中终于抓到了一点东西,那是她在二十多年前、在万年宫的雨夜里就寻找过的答案,在此时此刻,终于慢慢地浮现出来——原来如此!

  裴行俭看着她的眼神越来越迷惑:“琉璃,你……”

  琉璃抬头看着他,烛光照在他的侧脸上,将他的面孔勾出了一道淡淡的光晕,在昏暗的屋子里,看去是如此温暖,也许自己来这个世间一趟,就是为了守住这份温暖吧,还有守住这个家,这几个孩子……她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我明白了。守约,我可以什么都听你的,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裴行俭目不转睛地瞧着琉璃,等着她的下文。

  琉璃认真道:“你的身子还没有大好,在出征之前,除了做那些准备,别的事都不许做。你一定要好好静养,好好吃药,要把身子调理好。不然,我不放心。”

  裴行俭的眸子蓦然一亮,伸手握住了琉璃的肩头:“琉璃,我就知道你会明白我。”

  琉璃牵了牵嘴角,默默地垂下了眼帘,心里有个声音轻轻地回道:是的,我明白,可你,也许永远也不会明白我。

  第二十三章 至亲至疏 英雄末路

  四月的天气热得最快,仿佛没过几日,所有的人便都换上了夏装。只是这样的炎热,对于饥荒yīn影下的长安来说,却并不是什么好事,到了四月下旬,粟米的价格已超过三百钱一斗,是往年的十几倍;能开张的米铺寥寥无几,而义坊却人满为患,不时有漆成白色的灵车从里头拉出芦席卷着的尸首。

  在这样的年景里,依然留在长安的大户人家都是大门紧闭,裴府也不例外。已被任命为金牙道大总管的裴行俭除了去兵部处置出征事宜,便是闭门调养,医师随身伺候,上房里日日药香不断,访客们则都被谢绝在门外。

  眼见夜幕四合,裴府里一片沉寂,唯有上房、外书房等几处院落依旧灯火通明。

  外书房的院门口,书童正打着哈欠,突然看见远处灯影晃动,有人提着铜灯渐行渐近,忙揉了揉脸,迎上了几步:“小的见过娘子,阿郎在屋里待了一个多时辰了,一直在写东西呢。小的中间进去送过一次汤水,一次点心,都是看着阿郎用下才走的。阿郎今日咳得好些了,大概一个时辰五六次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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