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明月_蓝云舒【下部完结】(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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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琉璃点了点头:“好,你用心了,先下去歇着吧。”

  书童束手退下,琉璃这才进了院子,从身后的随从手里接过提篮,挑帘进了书房。裴行俭头也不抬地道:“你等等,我马上就好。”

  琉璃静静地瞧着他,书房里点着的五六个烛台把整间屋子照得通亮,也把他眼底的青痕、鬓角的白发照得越发醒目。此刻他穿着半旧的家常青抱端坐案后,提笔挥毫,那份优雅淡远,却依然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甚至比当年更显高华。她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难过,不由自主地攥紧了食盒的提梁。

  裴行俭写完最后一个字,长出一口气,抬头看着琉璃,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意:“你在发什么愣呢?”

  琉璃定了定神,上前把食盒放在了书案上:“好久没有瞧见你写字的样子了。”

  裴行俭怔了一下,瞧着琉璃的眼神愈发温柔缱绻,似乎带着深深的不舍和入骨的怜惜,开口时却只是问道:“眼下什么时辰了?”

  琉璃回道:“ 二更三刻了。”她打开食盒,端出了一个锦盒,锦盒里塞满了白叠,白叠中间是一个光洁如玉的素面白瓷盅。

  裴行俭顿时被逗笑了:“这都什么天气了,用得着如此么?”

  琉璃板着脸把瓷盅端了出来,推到裴行俭跟前:“是谁答应我好好静养调理的?你不知道这些药都要趁热用、按时用么?你算算看,还有几天?”

  裴行俭立刻认错:“好,好,都是我的不是。不过这些书卷今日我都写完了,明日再不会如此。”

  琉璃“喔” 了一声:“都写完了?”

  裴行俭微微点头,转头看了看书案边的竹箱:“我生平所学,都在这里了。”

  琉璃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只见那竹箱里整整齐齐地码着一卷卷手稿,只怕有七八十卷,不由吃了一惊。她知道裴行俭在写东西,却没想到在半年的时间里,他居然写了这么多!她皱眉道:“你着急写这些作甚?我还以为你这两日是在准备出征的舆图物件呢,你却居然在做这样的费心费力的事,你也……”

  裴行俭笑着摆手:“我错了我错了,我这就吃药,明日后日都不出门,也不写东西了,好不好?”说完他揭开药盅,端起就喝了一口,却立刻放下药盅,皱眉道:“韩四的药怎么越来越难喝了?”

  琉璃一张脸板得铁紧:“因为有人越来越不爱惜身子了!”

  裴行俭认命地苦笑了一声,低头喝了两口,刚要开口,琉璃却道:“守约,有件事,我觉得还是跟你说一声才好。”

  裴行俭有些意外,抬眼看了看她。

  琉璃沉吟道:“初八那日我去拜祭爷娘,不想却遇到了阿凌,原来当年王伏胜被斩,是她悄悄收的尸,她以为被我发现了,惊恐之下才告诉我一件事……”

  她抬眼看了看裴行俭,却见他已慢慢放下了药盅,忙道:“你先把药喝了,我再慢慢告诉你。”

  裴行俭闭目一口饮尽,这药大约实在太苦,饶是他也皱眉按了按胸口,才把药顺下去。

  琉璃拿起早已准备好的蜜饯喂进他嘴里,这才道:“阿凌跟我说,当年在法常尼寺的时候,崔十三娘其实并没有生病,只是做了个噩梦,被吓着了,正好她家婢子在寺里的钟鼓楼又瞧见我跟尼师说过话之后,尼师便把全寺的尼僧都拘进了大殿,自己带人出去了,她便说事qíng不对。

  阿凌先还不信,等她从那里出来遇到了杨夫人,发现杨夫人脸色惨白,举止失常,又不肯让阿凌去接阿媛,这才知道果然是出事了。阿凌思来想去,回了十三娘那里,给她吃了一味会发热的秘药,用这借口一夜没回去, 第二日一早更是坐车就走了……”

  裴行俭立时反应过来后来:“贺兰庶人倒行逆施,她们便到天后那里告了密?”

  琉璃点头道:“正是,而且听阿凌的意思,十三娘还在天后跟前暗示过, 我那样做,是在收买人心。从那之后,天后便视她为心腹。裴炎之所以青云直上,也有这个原因。他之所以定了废太子谋反的罪名,甚至在献俘礼上出面弹劾你,其实都是秉承了天后的旨意。”

  裴行俭断然摇头:“不,不可能,子隆绝不是这种人。”

  琉璃好不意外:“怎么不可能?圣人虽然厌憎你,天后却更忌惮你,而且此事如此决绝狠辣,分明是天后的作风! ”

  裴行俭沉吟片刻,依然摇了摇头:“此事或有天后筹划,但子隆多半另有想法。他这个人,固执自负,心胸也的确不算宽广,不过就算他的夫人是天后心腹,就算他们夫妻qíng深,也不会因此做出有负大义的事。就像咱们, 你觉得我会因为你而效忠天后么?”

  琉璃奇道:“他定了太子谋逆,又这样诬陷你,还不叫效忠天后?”

  裴行俭叹道:“太子的确有谋逆之嫌。他太看重那个叫赵道生的男宠,天后抓了赵道生,他就彻底乱了方寸。埋甲马厩,说是想救人也罢,说是想自保也罢,可的确是有了bī宫之心。子隆xing格方正,对废太子纵qíng田猎、偏爱男宠早就看不过眼了,他一心一意要致君尧舜、留名青史,又怎么肯让废太子这样离经叛道的人登基为帝?自然不会为他徇qíng枉法。

  至于我么,在他看来,他这样做根本不算诬陷,只不过是为了阻止一个 首鼠两端之徒窃居高位,才不得不行此下策。子隆对我大约一直有些芥蒂。在他眼里,我太会投机取巧,在吏部居然能压制顶头上司,如今还跟武家结了亲。像我这样jīng于权术的小人,若是跻身宰相之列,于国于民,自然是祸事一桩。”

  琉璃愕然不知所对,在裴炎眼里,裴行俭居然是jīng于权术、首鼠两端的人?她问道:“那他平日怎么还对你……”

  裴行俭更是感慨:“以子隆的为人,我若是一直不得志,甚至遇上什么祸事,能冒险援手的人里,一定有他;可惜我却是风头太盛,尤其是眼下,他高居相位,终于能俯视于我了,又怎肯让我再压他一头?只是这种心思,他自己大概都不曾发现,就算发现,也绝不会承认,就像我当日也骗过自己一样。”

  琉璃仔细看了看裴行俭,却没在这张脸上找到一丝愤怒或不屑,更是惊奇:“你早就知道了?那你怎么一句都没提过? 一点都不打算,不打算……”

  裴行俭:“道打算什么?打算揭穿他?这世上之人,靠着自欺欺人度日的,只怕占了多数,他不是头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我揭得过来么?”

  他瞧着琉璃,目光里突然多了几分笑意:“再说了,我运气好,不用自己出手,就有人帮我出气了。以后就算裴子隆权倾朝野、位极人臣,他这个嫉贤妒能的‘jian相’名头只怕是跑不掉的。他这么个一心留名青史的人,每每午夜梦回,想到自己留下的或是个‘jian相’名头,只怕也是愤恨yù死,还用得着我来做什么?”

  琉璃不禁哑然失笑,裴行俭却突然间又皱了皱眉,转头咳了起来。琉璃心里发紧,忙起身给他顺背。

  裴行俭苦笑了一声:“韩四熬药的工夫果然了得。”手里的帕子转瞬间便不知去了哪里。他在此事上原是有些怪癖,接过痰的帕子都嫌脏不肯再用,统统烧掉。琉璃忙给他倒了杯温水,一面便问:“如今四郎和五郞也都十三岁了,你这一去边关立功,你说,会不会有人再给他们赐婚?”

  裴行俭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放心,不会再有这种事!”

  他想了想又道:“看四郎和五郎的面相,其实都不宜早婚,不妨弱冠之后再谈姻缘。四郎天资是高,可惜xing子偏激,他和三郎一样,成亲之后谋个外放也就是了;五郎是不用咱们担心的;只有六郎,六郎他的确有入主中枢、权衡天下的命数,我的这些书,都留给他吧。”

  琉璃心里一阵不舒服,皱眉道:“你胡说些什么呢?”

  裴行俭一脸坦然:“刀枪无眼,沙场无qíng,这有什么好忌讳的?”

  琉璃还要再说,裴行俭却是长长地叹了口气:“如今我实在有些羡慕我家恩师。我怎么就没运气找一个像他的弟子那么可心的传人呢?”

  琉璃愣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不禁哭笑不得:“有你这么自夸自赞的么?”

  裴行俭正色道:“我说的句句是实,我是什么人,还用得着自夸自赞? 光庭天资也算好的,却远不如我。”

  琉璃笑着点头:“是是是,您文武全才,聪颖绝伦,yīn险狡诈,天下无双, 谁能跟你比?”

  裴行俭也笑了起来,刚要开口,又是一阵剧咳。琉璃忙起身过来帮他拍背。裴行俭咳完之后,停了片刻才道:“今日这药,实在有些烧心。”

  琉璃也皱眉:“你先躺下歇一会儿。”

  这书房里原有一张便榻,裴行俭脸色已是十分不好,依言躺下,又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眉头微皱。

  琉 璃瞧着他的面色,低声叹了 口气:“守约,其实在崔十三娘的那件事里,我最吃惊的,还不是她跟天后告了密、告了状,而是她当时跟阿凌说,她梦见贺兰敏之玷污了杨媛娘。”

  裴行俭抬眼看着她,眼神迷惑:“你是说……”

  琉 璃点了点头,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掌,他的手依然温暖,却比平日显得绵软。琉璃心中微定,低声道:“守约,崔十三娘和我是一样的人,我们都知道很多不该知道的事。只不过,我比她要幸运,我遇到的是你,而她遇到的,是裴炎;我也比她愚笨,我不知道她和我是一样的人,她却一直就知道我。所以这些年以来,她做的事,比我要多得多。你还记得明崇俨吧?其实明崇俨不过是她的傀儡,他知道的东西不过是拾她牙慧。正因如此,明崇俨才会对我敌意极深。当时我也察觉到他并无神异,想查他身后的人,没想到十三娘下手会那么快……我知道,她是想改变命数,但是守约,你说过的,命数不可改,往日不可追,已经发生的事qíng,怎么可能改变?”

  裴行检眉头深锁:“琉璃,你到底想说什么?”他的手掌已在不知不觉 中愈发无力,此时声音都变得有些低哑。

  琉璃转头看着他,轻声道:“我想告诉你,守约,你是盖世的英雄,是无敌的名将,可是,你不会有第四次出征。”

  裴行俭脸色一变,身子一挣想坐起来,却只起来了一半,就倒了回去。 他愕然瞧着琉璃,眼神渐渐变得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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