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上并未披甲,一身皂色袍子还有些散乱,可站在那里,却自有一种凛然难犯的威严,说到“也想动我”时,一把络腮胡子更是无风自动。那bī人的气势,莫说几个内侍,便是裴绍业也是为之色变。
小亲兵原是吓得呆住了,听到这一声也反应了过去,忙几步冲到墙边,拿起程务挺的佩刀就要送过去,帐中突然有人轻轻笑了一声:“是么? ”只见站在程务挺身边的一名内侍突然身如闪电,猛地撞到了程务挺的身上, 在“噗”的一声轻响中,迅速地退后两步,这才抬头笑道:“麹某不才,让程将军见笑了!”
案上闪动的烛光正好照在了他的脸上,那是一张并不年轻却依然颇为清俊的面孔,此时眉梢轻挑,嘴角含笑,整个身形舒展开来,竟是说不出的风流潇洒,哪里还有半点瑟缩的模样?
程务挺依然笔直地站在案后,脸上那骄傲的笑容甚至都没有消退,只是一双眼睛却是死死地瞪着来人的脸孔,眸子里满是不敢置信的惊愕。
来人看着程务挺的眼睛,笑得更是亲切将军不必谢我,承蒙天后开恩,将军的儿孙兄弟,麹某也会很快送去与将军团聚的!”
程务挺身子一震,双目通红,眼角yù裂,头发胡须几乎都立了起来,如闷雷般吼了声“你! ”身子一动,仿佛想向前冲上两步,却是轰然倒了下去, 心口处热血这才喷溅而出,在空中留下了一道惨烈而艳丽的鲜红痕迹。
抱着佩刀的小亲兵早就吓得呆掉了,此时腿上一软,坐倒在地,一张嘴张得大大的,却根本发不出声音。
他瞧见来人慢条斯理地拿出帕子擦gān净了手上的匕首,重新收入袖中,几步走了过来,路过自己时还道了句“借刀一用”,“枪”的一声拔出腰刀,走到案几后头,低头,挥刀,再次站直时,手上已多了一个带血的头颅。 将军的眼睛依然睁得大大的,仿佛不肯相信,自己居然会这样死去……他听见帐篷外终于传来了越来越多的脚步声,随即便是拔刀出鞘的声音、厉声质问的声音。裴将军忽然高声呵斥了一句,随即又大声念了一遍敕书,只是最后两句已变成了“就地格杀,满门抄斩”;那些质疑喝问声顿时彻底消失,脚步声也渐渐远去,帐篷里又变得一片安静。
他看见那个内侍打扮的人一脸意兴阑珊地把人头一搁,缓步走到一旁的矮案前,拿起酒壶,自己对着壶嘴喝了一大口,随即便将剩下的半壶酒都缓缓地洒在了地上,嘴里轻声道:“裴守约,请! ”
烛光依然照在那张白晳冷峻的面孔上,他的嘴角带着几分如释重负的笑意,微微上挑的眼角里,却依稀有水光闪动。
第二十七章别qíng依依此恨绵绵
秋天从来都是送别的好时节。路边的芳糙依然碧绿如茵’曾经娇嫩的垂柳却早已被西风chuī老,沉甸甸地垂在碧空远山之间,宛如临别的话语、离人的思绪。
洛阳城外的半山亭前,颜色浓丽的行障正在被陆续收起,装饰素雅的牛车也巳赶到了亭前,眼见便是挥手作别的时辰。
一身禁卫打扮的裴参玄沉默地站在马车边上,瞧着从亭中走出的母亲,微微抿紧了嘴角。他已行过冠礼,此刻头发齐整地束在幞头里,愈发显得眉目清朗,轮廓鲜明,隐隐间已有了一家之主的沉稳气度。
他身边的庆远个头比他还低了半寸,不过因为身量清瘦,看去却是更显修长,那冠玉般的白晳面孔上依然带着少年人特有的gān净光泽,眉目清雅而深秀,看去就如画卷中人。不过此时那一脸郁闷的模样,倒像是和延休换了个壳子。
被琉璃牵在手里的光庭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神色比两个兄长加起来还要严肃老成,只是眼眶发红,待琉璃走到马车边,更是一言不发地拽紧了她的手。
琉璃俯下身去,柔声道:“六郎听话,等你长大了,阿娘出门作画时也会 带你的。你在家里好好念书,明年冬天阿娘就回来了,到时还会带好多画给你看,让你看看昆仑和天山是什么样子,阿爷和阿娘原先住的地方是什么样子,好不好?”
光庭吸了吸鼻子,低声道:“可是阿娘回来之后,还会走!”
琉璃心里一酸,是啊,她还会走,以后的日子,她大概会不停地去各地绘制风景,不仅仅是因为这本来就是她的梦想,也因为唯有如此,她才能远离宫廷、远离京师、远离那些是非争斗,同时依旧对武后有些用处,如此,才能在已经开始的血雨腥风里,为孩子们铺就一条相对安全的道路。
可这样的话,她怎么能说出来?琉璃叹息着摸了摸光庭的头:“六郎,阿娘也舍不得你,可是,阿娘有阿娘的事,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了。”光庭咬着嘴唇不作声,却也不肯松手。参玄眉头微皱,蹲下来低声道:“小六,你是喜欢在家里住着,还是喜欢跟着阿娘住在宫里?”
光庭愣了下:“自然是家里!阿娘在宫里忙得很,而且那里……”他想了半晌,摇了摇头,大约怎么也形容不来那种感受。
参玄点头:“这就是了。你在宫里,什么都不用做,跟着人四处玩耍就好’你都不喜欢。阿娘若是不出门,便只能跟从前一样,日日入宫,每次好容易回趟家,都紧得没力气说话,你希望阿娘那样辛苦么?”
光庭想了片刻,低头摇了一摇,手上慢慢地松开了。
琉璃心里一热,弯腰抱了抱光庭:“六郎真是长大了。”她的孩子们,终于都长大了!
平复了一下心绪,她抬头对参玄道:“三郎,你媳妇如今身子还没稳,家里万事都靠你,你千万记得阿娘的吩咐,平安度日比什么都要紧;五郎也是一样,你也十六岁了,平日帮阿兄阿嫂多看顾家,在外头三思而行,千万莫要惹祸。”
兄弟齐声应诺。原本站在不远处说话的两人也牵马走了过来,走在前头的延休眉梢眼角全身兴奋,一张俊秀的面孔几乎能放出光来。落后他两步的麴崇裕神色却愈发清冷,只对琉璃点了点头,便吩咐延休:“这一路上你要多看多想,随机应变,莫要丢了为师的脸!”
延休欠身应了声“是”,神色颇为郑重,对这个师父显然是越来越心悦诚服。
琉璃却忍不住想叹气,她今年年初离开洛阳去画中岳嵩山与北岳恒山,私下拜托麴崇裕对几个孩子多加照看,不想回来时延休居然成了他的弟子,学了多少本事还不知道,反正是愈发毒舌了,这事儿还真是……她无奈地摇了摇头,顺口道:“多谢郡公,不知仪娘什么时辰回洛阳?”
麴崇裕淡淡地道:“她已经回金城祭祖了,你们若是早走十天半月,大约还能同路一段。”
琉璃楞了一下。麴崇裕去年十二月做了什么,旁人不知道,她却是清楚的——手刃程务挺,监斩程家满门。偏偏慕容与程家原有通家之好,慕容仪对此多少有些难以接受,年初就回了长安,她原以为过了半年多,这场别扭也该过去了,没想到慕容仪竟直接回了金城……此事她实在无法置评,只能叹道:“原来如此,祭祖也是正事。洛阳多风雨,还望郡公保重!”
麴崇裕眉梢一扬,抱了抱手:“夫人好意,崇裕心领,不过守约兄曾说过,人各有志,人各有命,麴某不求安享荣华,只求畅心快意,如今得偿夙愿,已是一生无憾。倒是夫人,一路还要多多珍重!”
看着麴崇裕的神色,琉璃心绪顿时有些复杂。这两年,武后对麴崇裕的信重有目共睹,如今莫说宗室子弟,就是靠着认了武后为母才保住荣华的的千金大长公主,瞧见他也只有谄媚的份,麴家自然是水涨船高,他也算如愿以偿。至于别的,对他来说,也许都不是7么重要……她默然欠身还礼,转身走到了马车跟前。
庆远瞧着马车,脸色更是垮了下来,延休抬手捶了他一拳:“好难看的嘴脸!你先前跟阿娘去嵩山时,我可不是这副模样。”
参玄学着他平日的语气凉凉地道:“也就是回去后有些吃不下饭而已。”
延休被噎了一下,随即便笑着拍了拍庆远和光庭:“所以你们莫要学我,说不定下回阿娘能带你们去更好的地方。倒是阿兄,回家定要努力用饭,莫让阿嫂再担心了,横竖这样的事,阿兄总是要慢慢习惯的。”
参玄气得瞪了他一眼:“你就少卖弄口舌吧,这一路上好好照顾阿娘,若是惹了半点是非,瞧我怎么收拾你!”
延休正色抱手:“阿兄放心,延休绝不会给阿兄出气的机会。”
众人禁不住都笑了起来,离愁别绪倒是被冲淡了许多。
琉璃的目光在众人脸上缓缓掠过,孩子们身后的那几张面孔同样是她最熟悉的,却也多少有些不同了,苏味道夫妇气色鲜亮,带着前程见好的飞扬意气;韩四夫妇则愈发稳重,眉宇间刻着几分经年行医的疲倦;小米和阿景变化最小,却也有了管事的沉着模样。再远些的地方还站着几位脸孔陌生的护卫,正是这两三年星陆续投上门来的,不知怎地,琉璃总觉得他们身上有种异样的熟悉感,此刻看去仿佛更加明显……拉车的健马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琉璃回过神来,低头抱了抱光庭,又和众人点了点头,这才在一片“保重”声中扶着紫芝上了车。
车轮滚动,很快就将半山亭抛在了后面。琉璃目不转睛地往后看着,直到山路一个转弯,将亭外的人影全部遮住,也没舍得挪开视线。
紫芝轻声道:“娘子放心,小郎君们这几年都长进了好些,一定会过得好好的!”
是啊,他们一定会好好的,而自己身边的这些人,不管是留下的还是离开的,不管是享福的还是cao劳的,他们过的也都是自己想过的生活,这就比什么都好!看着被马车飞尘遮断的来路,琉璃长长地出了口气,放下了车帘。
在马车的外头,垂拱元年的秋光依然明媚无比,那满地凋零的槐花有如昨日风流,枝头新染的枫叶恰似今朝新贵,正是辞旧迎新、如火如荼的好时光。
西行的路上,一切却是格外繁华而安逸,路边的邸店酒铺触目可见,路上的车马驼队络绎不绝,有逐利而行的商队,也有出门游历的学子,有探亲访友的闲人,也有身负王命的使团。延休原是头一回出远门,跑前跑后地事必躬亲不说,但凡遇到使团商队,更要前去攀谈一番,回来便跟琉璃卖弄见闻。
琉璃笑他:“平日瞧着你比五郎还沉稳点,没想到出门之后却是一样的猢狲!”心里不免欣慰:延休的xingqíng眼见着开朗了许多,待人接物也更加周到谦和了,果然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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