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梦游般缓缓起身,随即身子便是一颤,压抑了三年的qíng绪猛地从 心底冲了上来,在她胸口激dàng不休,仿佛下一刻就会将她整个人撕成两半。 她几乎是拼尽了平生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却不敢再动一下。
裴行俭的眸色愈发深沉,向前走了几步,眼见就要走到琉璃跟前了,突 然又停了下来,深深地叹了 口气:“琉璃,你不该如此的! ”
他的语气里带着太深的沉痛,琉璃只觉得胸口突然变得空dàngdàng的,一 颗心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变成了冰块。
自己果然还是太贪心啊!三年来,她一直以为,只要他还活着,自己就 会满足;直到在邸店窗外的枯糙中看到那几个脚印,她才发现,原来知道他 还活着’只是不愿意再面对自己,居然也是同样煎熬。她告诉自己,这只是 因为一切都不能确定,所以她向延休吐露真相,用他手里的麹家人联系兵 马,散布消息,为的就是今天,能看到一个确定的结果。
如今,这结果终于摆在了她的面前:他果然还活着,他果然只是再也 不想见她。一切都确定得不能再确定,可为什么她心里还会这么难过?
难过得好像整个人巳被彻底撕裂,一半坠入深渊,一半留在人间。
然而痛到了极处似乎也是一种解脱,她听见自己淡淡地道:“我是不该 这么做。不过你放心,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当面跟你说一声抱歉。这 么多年’我骗了你,瞒了你,我自作主张做了那么多事,都是我的不对,是我 对不住你。如今你不想见我也是应该的,我知道了,以后再不会来打 扰你。”
抬眼看着裴行检,她的脸上展开了一个最镇定的微笑:“我去叫四郎过 来。守约,保重。”
微微欠了欠身,琉璃目不斜视地往外走去。从软榻到门口不过是七八 步的距离,在她的眼里,却漫长得仿佛是整整的一生。眼见就要与裴行俭 擦肩而过,她的手臂上突然一紧,随即--股大力传来,没等她回过神来,整 个人已被裴行俭紧紧地揽人了怀中。
琉璃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耳边的心跳,鼻端的气息都是如此熟悉,可 这一切却不像是真的,不可能是真的……僵了好半晌,她微微动了动,搂着 她的手臂却立刻收得更紧。从头顶上传来的声音明显有些发哑:“想走? 晚了!琉璃,太晚了!
我说了,你不该如此。你知道的’我已经老了,就算没病没灾,也陪不 了你多久。到时候,我只会让你再伤心一次!我的确不想见你,因为我知 道自己不是圣人,就算再明白这些,再不想让你伤心,最多也只能让自己离 你远点。可你呢?你居然就这么站在我面前!你觉得我还能怎样?以后 我能陪你一天也好,一个月也好,一年也好……琉璃,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 ”
裴行险的手臂松开了一点,伸手托起了琉璃的面庞,低头轻轻吻在了 眉心处。他的眼神里满是苍凉,双唇却依然温暖,琉璃心头原本激dàng起来 的种种qíng绪,突然间都平静了下来。她只是贪恋地闭上双眼,深深地伏在 他的怀中。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下来,不知是过了一瞬还是良久,琉璃才从晕眩中清醒过来,伸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胸口、脸颊,终于有了点现实感,而 无数疑问也争先恐后地涌上心头:“守约,这几年你是怎么过的?你的身子 好点没有?你……你真的不怪我了?”
裴行险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些许:“我怎么会真的怪你?那年离开长安 的时候,我是有些生气。不光是气你的自做主张,更是气自己的粗疏大意。 我知道这事不能全怨你,我什么都瞒着你,你才会在忧心之下铤而走险。 而我呢?我自负能谋善算,却是一错再错,终于让自己成了一个只会成为 家中累赘、只会阻碍儿孙前程的活死人。这种事,那时我怎么也接受不了, 才会一走了之。
不过一路过来,走得越远,我便觉得天地越宽,自己不是裴行俭了,似 乎也不错,至少那种松快,竟是这些年来从未有过的。后来到了西州,我找 到米大郎,查出唐军里的突厥内应,又让方烈把名单给了王方翼。等他一 举平定叛乱,我更觉得活着的每一日都是多出来的。这两三年,我也没做 什么,只是到处走了走,顺手置了些产业,拢了些人手。”
琉璃忍不住问道:“这么说,那些投到我们家里来的护卫门客,都是你 安排的?家里的那些事,都是你解决的?还有外头这些骑兵弓手,也都是 你的人?”
裴行检微微点头:“那些门客的确是我安排的,暗地里还布置了另外一 些人,毕竟你们身边得用的人太少,我不放心。不过外头那些,我怎么养得 起这么多jīng锐? 一多半是方家的亲兵。是我听着风声不对,特意向他借 的,没想到……”他自嘲地笑了起来:“云娘说得对,我就是个傻子。”
“其实那次在邸店的时候,我差点就忍不住去见你了。看着这三年来 的局势变化,我越来越明白当日你为什么会那么决绝,也越来越明白李公 当初为什么会劝我在恩荣极处放手、仁义尽时回头。我真的想回来了,可 听了你和崔夫人的那番话,我怎么还有脸这么做?这么多年了,你一个人 背负了那么多东西,你宁可自己忍受煎熬,也没骗我哄我去做过任何事。 我呢?最后我却错待了你,委屈了你,我让你受了那么多的苦!”他伸手抚 摸着琉璃鬓角的内发,眼里满是痛楚怜惜,“琉璃,是我对不住你。”
琉璃心里又酸又软,笑着摇了摇头,泪水却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你 胡说什么,我哪里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煎熬?你还不知道我?我胆子太小,生怕弄巧成拙,所以才什么都不敢说’不敢做。不过老天有眼,你看,咱 们还不是在一起了? ”一天也好,一年也好,他们总算是在一起了!
裴行俭伸手轻柔地擦拭着琉璃的眼角,眉宇间的yīn霾渐渐消散,脸上 的微笑也越来越暖,半晌才道:“是,咱们还是在一起了。”
两人相视无语,突然间,帐外传来了一声长长的哨音,裴行俭回过神 来,哑然失笑:“我怎么忘了他们! ”他牵着琉璃,转身走到帐外的空地里, 向高处挥了挥手,山崖上立时响起了两声短促的哨音,一排排人影随即消 失不见。营地里的突厥人愣了片刻,齐声欢呼起来。
“阿爷!”
延休不知何时已和云伊母女一道走了过来,见裴行俭回头,他冲上两 步,张口似乎想说什么,却猛地跪了下来,伏地行了一个大礼,起身时,眼睛 已有些红了。
裴行俭上下打量着延休,神色也有些激dàng:“四郎,这几年你做得很好, 比我想得还要好!”
延休脸上似哭似笑,停了片刻才闷声道:“阿爷,您的身子好些了吧?” 裴行俭点了点头,瞧着延休眼睛越来越红,又笑道:“对了,今日之事你 可不许告诉你那位师傅,不然还不得让他得意好几年?”
延休呆了一下,还没开口,一旁的云伊巳cha嘴进来:“他不说就不说,难 不成这世上只有你家四郎才长了嘴?”
琉璃吃了一惊,回头看着云伊。两人下午巳说了半天的话,她自然知 道,念玉的父亲几年前就过世了,不过那时云伊还没说要去洛阳,怎么听这 口气她眼下竟像是已拿定了主意?
云伊脸上微红,却是满不在乎地扬眉笑道:“你们以后都能到处走了, 我怎么就不行?再说念玉也大了,我这做阿娘的,难道不该带她去中原开 开眼界?”
延休悄悄抹了袜眼睛,笑着帮腔:“正是!明年等我回了洛阳,定会带 姨母和妹妹到处好好去看--看。”
琉璃不由恍然,难怪延休这次能如此轻易地联系上云伊,大概这本来 就是麹崇裕jiāo给他的任务吧?如今慕容仪决定远走,麹崇裕在家族和朝堂 里又是地位超然,他的确不用再压抑自己。而在云伊的心里,其实也从来 都没有放下过他……她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叹道:“你们开心 就好。,’
裴行俭走到她的身边,在长袖下握住了她的手’眼里满是温柔的了然。 琉璃只觉得一股暖意从指尖流到心头,脸上不由露出了微笑。
云伊夸张地叹了 口气,拉着念玉转身就走:“走吧走吧,咱们可别碍眼 了 ! ”走出几步,又回头招呼延休:“你还杵在那里做什么?难道你家阿爷 还能再跑了不成?”
延休“啊” 了一声,尴尬地摸了摸了头,欠身笑道:“儿子告退。”
琉璃脸上发热,忙往回抽手,裴行俭却不动声色地扣紧了手指,带着她 往营地外走去。琉璃忙低声道:“快放手!你这是做什么,也不怕别人认 出你?”
裴行俭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认出又怎样?在西疆,如今好些人都知 道,有个闲人邓九,除了年纪有些对不上,跟已故的裴将军竟有八九分的相 似,因此,裴家故人们对他都是格外照看。”
啊?他这招还真是……琉璃又是惊讶,又是好笑,转头看着他,心里突 然一动,如此说来,以后他以这个身份留在她身边,好像也不会让人太过疑 心。如今随着薛怀义出入后宫,洛阳贵妇养面首简直蔚然成风,就算有人 发现她身边有个“酷似亡夫”的男子,也根本不算什么。只是这样一来,会不会太rǔ没他?
裴行险柔和的目光仿佛一直看进了琉璃心底:“你忘了?世间再无裴 行俭。他能做的事都做完了,日后就是面对恩师面对先帝,也是问心无愧。 你和李公是对的,天下之事终有定数,只要尽力而为过,便没什么可遗憾。 如今的我,不过是西域道上的邓九,是陪你画遍天下山水的人。琉璃,你是千年之后来的人,这一世,我总要陪你到百年,至于别的事,我都管不了,也 不会去管了。”
琉璃怔怔地看着他,他果然什么都听懂了,所以他知道大唐终究会有 自己的命运,不是他们可以改变的,所以他真的可以放下一切……“世间再 无裴行俭”,这曾是她心底最深的伤口,此刻却动听得令人沉醉。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走出营地,顺着刚刚被人踩出的小路,走上一块沙 丘。huáng昏将至,淡淡的暮色将雪地染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泽,在他们的身后, 魔鬼城那些大大小小的丘壑变得安然静谧,仿佛是白色画卷上的一笔笔墨 痕。而在更远的地方,在荒野的尽头,一轮月华不知何时巳悄然升起’将这 片雪原映照得愈发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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