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俭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无奈:“那你就忍心让三郎夜夜都找你?忍心让我为你担惊受怕?”
琉璃茫然抬头,自己不过是两三天没回来,还每日都打发了小米来回传递消息,裴行俭却怎么会担惊受怕?不过也是,他今日这样急着把自己接出来,虽是用了些手段,却到底太过简单qiáng硬,并不是他一贯的行事风格……裴行俭眉头微皱:“或是我想多了,荣国夫人如此留了你三天,我怕是韩国夫人跟你说了些什么,不能不去试上一试。”
琉璃愣了愣,猛然间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他担心的是,韩国夫人跟自己说了些不该说的话,荣国夫人这才……她不由脱口道:“自然不是!我时时当心,怎么会让她说出那些话来!”那些话有多要命她又不是不知道,旁的不说,阿霓便是去年才去伺候武夫人的,原先伺候武夫人的人,包括当年和自己最亲近的翠墨,如今天晓得在哪里!
裴行俭目光顿时一凝:“‘那些话’是哪些话?”
琉璃暗叫糟糕,这两天裴行俭担忧之下多半打听到了一些事qíng,以他眼光,自然不难猜出魏国夫人之死另有蹊跷,可自己若是不曾从韩国夫人口中得知真相,又能从哪里知道?她不敢抬头看裴行俭的眼睛,只摇头含糊道:“我原先也只是有些疑心,这两天见到韩国夫人那般失常,便越来越觉得只怕是那么回事。”
裴行俭静静地看着琉璃,没有出声。琉璃念头急转,索xing把声音放得更低:“你也见过周国公了,不知他如何与你说话,反正他这回见了我,那眼光语气,竟像是见了仇人,你想还能是因为什么?我真有些想不明白,世事怎会如此难测!当年他还叫过我‘小姨’的。其实那时魏国夫人也最喜欢来找我玩耍,她那时才六七岁,我如今还清清楚楚记得她穿着牡丹夹缬小裙子的模样,怎么一转眼……”话未说完,身上一暖,裴行俭已伸手将她揽在了怀里。
琉璃原本该松口气,只是感受到他身上那温暖熟悉的气息来,眼中不知怎地竟是一阵莫名的发热,剩下的半句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裴行俭的声音里也带着叹息:“琉璃,那些不打紧的事,你想那么多做什么?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在敦煌时,你劝我不要cha手天家事务,如今看来,他们武家之事只怕比天家事务还要棘手,你能不能也想法子远着他们些?”
琉璃心中越发堵得难受,她也不想掺乎这些事,却不敢当真与武家疏远,因为她有三郎,因为她不知道三郎未来会怎样。裴行俭可以做个纯臣,她却想多攒些qíng分,让三郎在即将来到的乱世里多份保障。这念头或许的确是一厢qíng愿,但只要想到三郎,她就没法对杨老夫人说出那个“不”字来。而此刻听着他的温言 ,一个简单的“好”字,似乎也变得重若千钧,无法出口……裴行俭深深地叹了口气:“琉璃,你到底在担忧什么?既然荣国夫人并不是诚心扣住你,你若真的想回来,自然能有法子,为什么会耽误这么久?你看看自己的神色有多疲惫,倒像是煎熬了好几日!以前你总怪我凡事都不跟你说,如今怎么自己也是什么事都瞒着我?”
琉璃心头一阵刺痛,踌躇半晌,到底还是忍不住道:“守约,我不是想瞒你,我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荣国夫人这回叫我过去,是因为韩国夫人突然想要出家,她让我劝劝韩国夫人,我也的确设法劝了。原想着毕竟亡者已逝,活着的人更要紧,若让她怀着一腔怨气做出些什么来,对谁都没好处。可等我真劝住了她,才发现,韩国夫人有怨气时,还有些jīng神,一旦什么都看开了放手了,不但整个人都灰了,jīng神也越来越恍惚。看着她如今的模样,我心里实在难受得很。”
“守约,我想不明白,到底是让大家面上好看些要紧,还是让她心里好过些要紧?我到底是帮了人,还是害了人?我是不是太过自私凉薄,损人利已……”
裴行俭搂着琉璃的双臂紧了紧,沉声道:“你胡思乱想什么?”
沉默片刻,他的声音变得柔和起来:“琉璃,世人多是趋利避害,纵然为了一己之私害了旁人,也会找个借口便心安理得,只有你这样的痴儿,才会想了又想,唯恐自己做错,又怎么能算是自私凉薄?”
“只是世事难料,对错祸福都在一念之间,如何选才对,从来都是难说。从前我也曾想过要趋利避害,也曾不知如何抉择。恩师告诉我,凡事不能想那么多,也不必想那么多,只要凭本心行事,俯仰无愧,便放手去做。这么些年来,每到难以抉择之时,我便会想起恩师的教诲,因此这些年里,我虽也曾看错过人,做错过事,但回想之时,却不至于羞耻难堪。我不后悔。”
“此次韩国夫人之事,你并不算做错,结果如此,也不是你可以预料。你心中之所以不安,或许不是因为你做错了什么,而是如此行事,有违你的本心。琉璃,你原是重qíng谊胜过计较利害对错的人,何必勉qiáng自己去做那些旁人觉得对的事?纵然是天下人都觉得对,只要你自己觉得不对,又如何能够心安?”
“只是如今事qíng已经过去,你能做的都已做了,就不要再想了吧!”
琉璃喉头发紧,不敢出声,只是咬紧下唇点了点头。他说得对,她是过不了自己这关,她无法像旁人一样心安理得地劝说武夫人多为日后着想,为儿子着想,因为没有人比她清楚,无论武夫人怎样做,都改变不了贺兰敏之日后的结局……裴行俭轻 摸着她的头发,声音愈发低了下去,却一字字说得清晰无比:“你只要记住,日后再遇到为难的事qíng,不妨多问问自己,若是问心无愧,便放手去做,若是心中不安,就绝不沾手。就算选错了也不打紧,有什么事,我都会帮你接着!”
琉璃慢慢闭上了眼睛,只觉得几天来在胸口缩成一团的心,在他温和的声音里渐渐舒展开来。胸口塞得满满感动、羞愧和柔软的温暖,让她几乎有些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轻声道:“我记住了。只是……你以前不是总嫌我胆子太大么,怎么如今却不怕我闯祸了?”
裴行俭的声音里带上了几分笑意:“以前你的胆子的确是太大,不过自打有了三郎,我看你也学会了瞻前顾后,如今么,胆子似乎和我也差不多了。”
琉璃好不纳闷:“你的胆子很小?”
“自然小得很,如今我可不敢瞒着你做出什么事来,大约比你还是要差上一些!”
琉璃吃了一惊,抬头看着裴行俭。
裴行俭挑了挑眉:“就是这几日的事,怎么也不记得了?”
这几日?琉璃好不困惑,想了想忙道:“上回去河东公府,临海大长公主非要送礼赔罪,拿了颗夜明珠出来,我推脱不得,那天你又直接去了鸿胪寺,我便没来得及说,绝不是故意要瞒你!”她转头在屋里看了一圈,却没看见那个当日顺手搁在案几上的匣子。
裴行俭笑了起来:“不必找了,我一回来便瞧见了。恰好前日与几位同僚一道拜访了孙真人,得闻真人炼丹颇需明珠奇石,我便让人回家找了些戈壁碎玉,连同那颗夜明珠一起送到了孙真人府上。这长安城里,多少贵人求孙真人一颗灵丹而不得?这颗夜明珠用在那里,也算是物尽其用!何况孙真人还应了我,日后我若是想学丹鼎之术,尽管上门就是。”
恰好?头一日收到夜明珠,第二日便送给了孙思邈,这也叫恰好?还有炼丹……琉璃瞪大眼睛看着裴行俭,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才好,总不能恭喜他向全能型神棍又迈出了坚实的一步吧?
裴行俭屈指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弹:“又想到哪里去了?还不赶紧jiāo代!”
琉璃伸手揉了揉额头:“你都知道了,我哪里还有什么瞒着你的?”突然看到手上这几日都忘记取下的那只飞鸟衔珠的镯子,不由心头一跳。抬眼看见裴行俭的目光也落在了那镯子上,她的心更是提了起来:这件事她的确是瞒着裴行俭的,因为不想让他再觉得难受……裴行俭怔了一下,却只是摇了摇头:“你怎么还留着它?是去河东公府那日戴上的?这倒真真是物尽其用了!”
琉璃讪讪地放下了手,左思右想实在想不出自己这几天还做了什么。裴行俭笑吟吟地拖住她的手便往书房走,一直走到便榻前,指了指上面的一个小箱子:“你自己打开看看。”
只见那箱子大约一尺多见方,寻常木料,寻常雕工,看去毫不起眼。琉璃满腹狐疑地打开了盖子,眼前顿时一片光辉耀目——箱子里整整齐齐地码着一排排的金饼,一看便是足色赤金,光泽几可鉴人!她不由唬了一跳,下意识抬头便问:“谁送给你的?”
裴行俭好笑地瞅了她一眼:“你看看箱盖上的字。”
琉璃忙低头去看,箱盖的内面果然刻了两行整齐的楷书:大恩不言谢,千金聊为酬。这话好生耳熟!她思量片刻,不由笑了起来:“原来是她!”
裴行俭脸上露出了诧异之色:“谁?”
琉璃得意地扬起了头:“你也有猜不出的时候?就是那位雪奴!十年前我放她离开时,她便跟说过,大恩不言谢,但日后必会奉上千金之酬。我只当她是说说而已,没想到,她竟真有这番本事!她如今人在哪里?出落成什么模样了?”
裴行俭摇头:“我怎么知晓!这箱子原是有人送到门房,说是jiāo给你的,没留话便走了……想来此女十有八九是重cao旧业了,以她如今的身份,若真是找上门来谢恩,反而有些不大妥当,因此才会如此处置。”
琉璃点了点头,心里虽然依旧好奇得要命,却也知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跑到青楼去找人叙旧;低头看看这一箱金子,不由又有点发愁。金子她自然是喜欢的,但自己这些年来已不大缺钱,而雪奴就算混成一代名jì,到底更需要金银傍身,何况这些金子的来历……裴行俭瞅了她两眼:“你不想要?”
琉璃叹气:“怎么才能还给给她?”
裴行俭漫不经心地点头:“既然如此,等过几日我得闲了,自会设法帮你还了,我还以为……”
琉璃奇道:“以为什么?”
裴行俭的眼里满是笑意:“我看你平日里清点库中金银之时甚是欢喜,没想到旁人送你的,你倒是不肯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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