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来的小宦官几乎从大门外一路直奔进来,那张犹带稚气的小圆脸上满是亮晶晶的油汗,声音却依然清晰响亮:“圣人口谕,宣库狄氏进宫回话!”
婢女们都被惊得回不过神来,琉璃也是愣了愣才上前行礼:“妾遵旨,请天使稍候片刻,容妾换件衣裳。”回头便给紫芝使了个眼色。
紫芝忙回身去了内室,出来时一面请小宦官坐下,一面便将装了碎金的荷囊悄悄塞了过去。小宦官却是摆手不迭:“圣人和皇后都在等在夫人回话,请夫人略快些,就是体贴小的们了。”
原来还有武后,这还差不离,却不知这一回到底是为了韩国夫人还是临海大长公主……琉璃心里略定,随手换了件略为正式却不显眼的衣裳便挑帘而出。那小宦官神色顿时一松,待出了院子,倒是瞅空转头笑道:“多谢夫人体谅,适才常乐大长公主进了宫,说是河东公已病逝,圣人和皇后有些qíng形不甚明了,因此想问问夫人。”
原来如此!琉璃忙笑着道了谢,却说不清到底是松了口气,还是越发没底了,暗暗将前后的事qíng想了一遍,只觉得眼前一片迷雾。
蓬莱宫的蓬莱殿里,李治坐在一张舒适的绳chuáng上,脸色依旧略显苍白,神qíng也有些漫不经心;绳chuáng后低垂的纱帘里,看得见有人影伫立。偌大的殿堂里,只有一名臣子在等候回话,身形如松,神qíng凝重,正是裴炎。
李治的声音也带着几分倦意:“子隆,听闻当年临海大长公主的宴席上闹出过一桩公案,你也身受其害,之后河东公世子裴承先才离府别居,到底是怎么回事?”
自打四月之后,李治便病体缠绵,极少上朝,多在内宫召见臣子,而天子殿前问话、皇后垂帘倾听的qíng形,这些年来更是常态。听得这一问,裴炎略一沉吟便稳稳地抱手回道:“启禀陛下,当日原是臣一时贪杯,酒后失仪,不敢谈受害二字。河东公世子离府别居,则是在之后数月。据臣所知,乃是因大长公主病倒后,世子痛感自己从前荒唐无行,徒令严君忧心,故此遣散妾侍,移居寒屋,以自省其身,发奋图qiáng,并非坊间传言心怀怨愤之故。”
这个答案多少有些出于李治的意料,他的眉头微皱,疑惑地打量了裴炎几眼:“喔?如此说来,你倒是与裴承先尽释前嫌了?”
裴炎神色依然端凝:“陛下明鉴,臣与世子原本便无龃龉,何况世子能弃温柔富贵之乡,一心求学上进,裴氏子弟谁不敬佩,又岂止微臣一人!”
李治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朕只问你,传闻临海大长公主当日对库狄氏颇为不满,手段……嗯,有些不大妥当,裴承先对此很是不以为然,据你所知,到底有没有这回事?”
他身后的纱帘一动,一位高个女子露出了身形,略显方正的面孔上,一双锐利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裴炎,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
裴炎微微一怔,帘后的女子居然不是皇后?对上那双眼睛,他的声音愈发沉稳:“据臣所知,临海大长公主的确刁难过库狄氏,只是裴世子当时并不知qíng……”
一语未了,那女子却已忍不住出声道:“陛下,请治此人谤上之罪!”
李治回头看了一眼,意外地皱起了眉:“姑母?”
常乐大长公主微微欠身:“陛下,请恕常乐失礼,只是裴舍人身为臣子,又是裴氏晚辈,如此诽谤尊长,真真是岂有此理!”
李治脸色有些不大好看,没有接话。裴炎向常乐公主肃然躬身行了一礼:“裴炎见过大长公主。适才陛下垂询于臣,臣不敢不答,答则不敢欺君,至于冒犯尊长之过,臣愿听任陛下发落。”
常乐大长公主冷笑道:“知道自己是冒犯尊长,还敢在陛下面前大放厥词,这等目无尊长的臣子,就该……”
李治只觉得眼前一幕好生刺目,忍不住出声打断了她:“大长公主!”
常乐大长公主猛然醒悟过来,脸色微变,退后一步,欠身道:“是常乐失礼了,请陛下恕罪。”
李治摆了摆手,转头看了帘后一眼:“皇后呢?”
远远的有人柔声回道:“启禀陛下,适才尚药局有御医送来了新合的药丸,皇后说裴舍人惜字如金,却是从无虚言,陛下宽仁睿智,自会明辨是非,她没什么不放心的。倒是这几日天气见凉,最易引发旧疾,她须先去问问御医换方事宜,随后再过来。”
李治点了点头,脸色渐缓。今日一早常乐大长公主便进宫求见,说河东公昨夜病逝,为的自然是那桩事!只是她才说到河东公世子此前出府别居,实乃不孝,皇后便有异议,说是临海大长公主失德在先。常乐自是满口否认,两人各执一词之下,皇后便坚持要将裴炎、库狄氏召来问询,他也不好断然拒绝——常乐真真是糊涂了,临海失德又如何?裴承先即便是因此出府别居,也不过坐实了他的不孝之名!皇后的那点私心他自然知晓,原以为要说服她还需费些工夫,没想到这当头她惦记的还是……李治心头微觉异样,语气不由放缓了几分:“朕有事相询,子隆直言相奏,怎能算冒犯尊长?只是临海大长公主行事随意或许有之,成心刁难则未必,以讹传讹,也是有的,子隆还是莫要轻信人言。何况为人子者,焉能因父母行事不妥,不加劝谏,却离府别居?此风万万不可长!”
常乐大长公主皱了皱眉,圣人语气虽然委婉,心底大约还是相信临海的确处事不公了——她当年做事就算不妥,也不是这些臣子晚辈们可以大放厥词的!
裴炎的眉头比常乐大长公主皱得更深,沉默片刻,深深行了一礼:“臣不敢欺瞒陛下,临海大长公主是有心或无意,臣不敢推测,只是当日公主曾亲赐裴守约夫妇一名婢子,相貌与裴守约的亡妻十分相似,此事乃是臣亲眼所见。裴世子得知内qíng已是数月之后,抱憾于不能早日察觉,劝谏长辈,又自愧于未尽人子之责,故此才立志离富贵之乡,求圣人之学,请陛下明察。”
常乐大长公主越听脸色越是发青,想出言呵斥,瞅了李治一眼,又qiáng自忍住了。
李治的脸色也yīn沉了下来:裴炎也太不识好歹了!他正要开口训两句,看着裴炎依旧站得笔直的身形,突然又有些无奈——此人不识好歹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世上之人,风骨与机变从来都是难以得兼……他头疼地撑住了额角:“你先退下吧!”
裴炎默然欠身,后退几步,转身出门,礼数仪态依然是一丝不苟。李治摇了摇头,不知怎地,突然又想起了前几日同样从容退下的另一个身影,心头不由一阵气闷,一阵惘然。
常乐大长公主忍不住道:“陛下……”
李治回过神来,脸色有些不悦:“大长公主不必担忧,此事朕心中有数!临海大长公主其qíng可悯,朕自会成全!”
常乐公主松了口气:“陛下圣明!”
两人各怀心思,都沉默了下来。一片寂静中,门外宦者的回报声显得格外清晰:“库狄氏已传到,正在殿外等候召见”。常乐大长公主顿时打起了jīng神,侧头一看,却见李治的眉心也隐隐出现了一个“川”字,默然片刻才扬声道:“传!”
高头履踩在花砖上的声音细碎而清脆,从廊下越行越近,帘子一挑,一个修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李治的目光不由微微一凝。十余年不见,库狄氏的模样变化不大,大约没有像旧日那般低头勾背,看去竟是更显高挑;身上是件鱼眼纹绿缎滚边的藕荷色素面jiāo领衫,系着竹青色留仙裙,挽着牙色团花披帛,一身的柔和淡雅,却愈发衬得她肌肤如雪,面容如玉。
低眉敛衽地上前几步,她恭恭敬敬地俯身行了大礼:“妾库狄氏叩见圣人。”
李治的眉头却皱得更紧。库狄氏不言不动时,那份眉目分明的gān净清丽,让他恍然间突然想起了萧淑妃;而这一行礼一开口,那一身的温润从容,则是另一种眼熟。不知为何,他心里一阵莫名的发堵,声音便带上了几分不耐:“平身吧。”
琉璃进殿时便留意到,殿内只有皇帝与常乐大长公主,听得这语气,心头更是一突,规规矩矩谢恩起身,又向常乐大长公主欠身行礼,便默然等着他们的问话。
等了良久,李治才仿佛不qíng不愿地开了口:“库狄氏,朕听闻河东公世子裴承先夫妇与你曾有过龃龉,不知可有此事?”
琉璃早已拿定了主意——安全第一!听得这突兀一问,她定了定神,缓声答道:“启禀陛下,当年妾年少气盛,的确曾与河东公世子起过冲突,与世子夫人也有过些许误会,不过如今都已时过境迁,些许小事,不足挂齿。”
李治眯了眯眼,嘴角露出了几分讥讽:“库狄夫人果然宽宏,视名声之事也是不足挂齿!”
琉璃听得这语气越发不善,心里惊疑,又不敢不辩解,只能回道:“一场误会而已,既已解开,自然不敢因此疏远亲族,何况上回妾去河东公府请安,亲眼见到世子夫人在大长公主病榻前衣不解带侍疾尽孝,着实敬慕……”
李治冷冷地打断了她:“原来如此!却不知当年你与临海大长公主之间可也有过什么误会?”
琉璃心里越发警惕:“陛下明鉴,妾非临海大长公主,不知大长公主对妾是否有误会。只是妾出身寒微,礼数粗疏,不得大长公主青眼,也是qíng理之中。何况敲打训导,都是长辈提点晚辈的一番好意,妾不敢对大长公主心存误会。”
李治冷哼了一声,心里愈发烦闷,今日召见的这两个人看来都没什么可问的了,一个是不知进退,给个台阶也不肯下,一个却是滑不留手,生怕累及自己——裴守约,大约就是因为娶了这个妇人,才会变得那般畏首畏尾吧……常乐大长公主早已听得不顺耳,见皇帝沉默了下来,忍不住道:“不错!敲打训导,都是长辈的一番好意。做晚辈的,若是连个孝字都不知,要那么些学问作甚?”见琉璃眼观鼻鼻观口地站在那儿,一声也不吭,她冷冷地添了一句:“难不成你们裴氏一族就是这般看待德行二字的?”
琉璃心里叹气,她自然不敢忘记武后是要她们多替裴承先夫妇说话的,眼下qíng形不妙,她倒是不想说了,可常乐这话叫她怎敢不接?她正脑中急转,想找几句妥当的话应对过去,就听帘子后传来一个柔和的声音:“陛下,大长公主,事qíng问得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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