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只觉得一股莫名的寒意从背脊上直蹿上来,忙不迭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那笑容在武后的脸上转瞬即逝,她回过神来,一眼看到正在垂头数砖的琉璃,嘴角倒是微微一扬:“差点把你忘了!琉璃,你是不是也该去后殿问个安?”
琉璃唬了一跳,忙抬头道:“圣人、圣人也在后殿,琉璃不敢前去打扰。”
武后静静地看着琉璃。眼见着她虽然极力镇定,脚下还是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不由摇头一笑,这么些年了,这宫里宫外,一提到皇帝就唯恐避之不及的,大约也只有眼前这位了吧?这么些年竟是不曾变过……她的声音里不自觉地多了几分柔和:“也罢,既然如此,你便先回吧。”
琉璃一口气这才松了出来,忙不迭地躬身应诺,耳边却又响起了武后莫测喜怒的平淡声音:“今日之事,对你大约也会有些好处。记得莫要外传!”
好处?琉璃心里泪流满面,恨不得指天发誓,自己真的不想要任何好处……到底只能恭恭敬敬地应了声:“多谢皇后恩典,琉璃遵命。”
蓬莱殿前的御道上,夹路的花木犹自葱绿,从太液池上chuī来的微风却已带上了秋日的凉意。琉璃不由自主地打了两个寒战,这才发觉后背已被汗透。圆脸小宦官笑吟吟走上前来:“库狄夫人,这边请。”
琉璃抬头看了看明净如洗的高远天穹,长长地吐了口气,心头那点疑云却是挥之不去——武后最后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一阵秋风chuī过,只有树叶发出了沙沙的轻响。琉璃定了定神,加快脚步跟上了小宦官。
她背后的蓬莱殿里,武后沉稳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
“传李舍人、裴舍人进殿!”
“诏令司文寺少卿监护河东公丧事,司仪令、司仪丞进宫回话!”
第七章 咄咄bī人 急转直下
当照进长安城的最后一抹斜晖终于消失在丹凤门的门楼之上,六街大鼓再次被隆隆擂响。长安的十几座城门、几十处宫门以及数百扇坊门依次轰然合拢。待得鼓声消歇,整座城池也都安静了下来。坊墙之内,偶然还有悠悠丝竹随风飘dàng,坊墙之外,唯有片片落叶在路上打着旋儿。
然而在永嘉坊北面的一条大道上,依然不时有车马从河东公府那道直接开在坊墙上的大门中奔驰而出,原本负责夜禁的金吾卫们看见这qíng形,却是远远便勒马闪到了一旁——长安的夜禁原本就对婚丧之事网开一面,何况此时来吊唁河东郡公的,自然都是自家府上也有大门通往坊外的三品以上大员,他们难不成还能去寻这些皇亲国戚或裴氏高官的晦气?
随着暮色加深,从河东公府出来的车马渐渐稀少,全身缟素迎来送往的管事们也纷纷回府,挂着白麻的大门外,只剩下了两个神色疲惫的小厮。他们的身后,白色的灯笼从大门一直挂到了内院,那惨淡的灯光和飘动的素麻,在夜色里铺出了一条惨白的道路,让人看着便心底冰凉。
内院上房的西间,便是灵堂所在。因未到入殓之时,屋中并无棺椁灵幡,屏几chuáng帐也都是河东公日常所用之物。东边那张高足大案上除了香火,还放满了酒脯菜肴,几盆羊羹烤鱼犹带热气。西边的十二曲屏风后则是纱帐低垂的灵chuáng,河东公常穿的官袍尚自叠放在榻头,仿佛他随时会如平日般起身出门。唯有满屋的素衣和哀哀哭声,显示出这屋子的主人已是登仙西去了。
暮色四合,屋内的哭声慢慢停歇,一番叩拜之后,这头一日的丧礼便算告一段落,除了在灵堂守夜的二夫人和几位孙辈,余者渐渐出门散去——家主既丧,灵筵上的酒菜虽是一日三换,旁人这一日却是不能用饭的,几位公子夫人以及嫡孙因服的是最重的斩衰,更是三日不可进食,加上这一天的忙碌,此时人人都是一副筋疲力竭的模样。
站在灵筵前的闻喜县公裴法师抹了抹眼睛,转身想到门外透口气,谁知刚迈出步去,脚下便是一软,好在旁边有人立即稳稳地搀住了他:“叔父当心。”
裴法师转头一看,顿时吃了一惊:“守约?你怎么还没回去?”话一出口才觉不对,又忙添上了一句:“今日已是麻烦你这许久了!”
裴行俭穿着一身素色单衣,脸上倒是不见倦色,浑然看不出也是脚不沾地忙了半日的模样,闻言只是摇了摇头:“叔父何必跟侄儿客气?协理郡公丧葬之事,原是行俭的职责所在。何况侄儿幼年时也曾得郡公教诲,如今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又怎能报答当日恩qíng之万一?”
恩qíng?裴法师心头顿时一突,若说自己的父亲当年对裴行俭母子有些恩qíng也就罢了,这位兄长么,这么些年来,更多的还是装聋作哑吧?他小心地看了看裴行俭,见他脸上并无讥讽之色,心里略定:“今日真真是多亏有贤侄在,不然……”
回头看了看只有几位妇孺的灵堂,裴法师一声长叹,没有说下去。他原是午间收到讣告后赶将过来的,入府方知,兄长昨夜便已去世,之所以拖了半日才发丧,是两位大长公主的主意。这也罢了,临海大长公主还写了纸签出来,要把承先夫妇立时赶出府去,常乐虽然没有明说,却是坚持要由承禄出面接待吊唁的宾朋。
他自是无法认同,裴承禄也不qíng愿。僵持之下,最后竟只能由他到外头来受宾吊答。他的腿脚原本便不大好,平日又不擅于此,若不是随即赶到的裴行俭里里外外地帮衬着,还真不知会出什么纰漏!饶是如此,今日那些平日靠着河东公府过活的族人似乎已看出qíng形不对,竟没一个敢留下守灵;明日那兄弟俩若还是接着“哀毁太过,无法起身”,只怕外人都会起疑心!
裴法师越想心里越堵,却又无法抱怨。好在裴行俭也没追问,只是扶着他在门边的一张胡chuáng上坐了下来。帘下清风chuī入,到底将屋内闷气chuī散了些许。裴法师到底惦记着后院的僵局,转头便对裴行俭笑道:“守约,今日你也辛苦许久了,不如先下去用些饭食?”
裴行俭却轻轻摇头:“叔父尽管去忙,这边,”他回头看了看灵堂里那几个单弱的身影,“行俭略守片刻,待叔父回来再说。”
他怎么知道自己有事要忙?裴法师心里顿时一凛,只能含糊着叹道:“都怨如琢他们兄弟身子太弱,不然何至于如此辛苦贤侄?”
裴行俭温声道:“叔父莫要忧心,此事也不能怪如琢他们……”一语未了,帘外突然有人娇笑了一声:“不怪裴承先兄弟,那就是怪我们姊妹了?”
门帘挑处,四五个女子款款走入,当先两个,正是常乐大长公主与千金大长公主。常乐是一身中规中矩的素色吊服,千金大长公主却是蜀罗素衣越绫白裙,头上的羊脂玉步摇流苏摇曳,把那张犹自施着淡妆的脸庞映衬得愈发俏丽,此时嘴角含笑,神色娇嗔,吐出的言辞却毫不客气:“闻喜县公若是觉得我们姊妹太多事了,直言相告便是,何必如此拐弯抹角与旁人抱怨?”
裴法师不由暗暗叫苦:这位怎么也来了!诸位大长公主里,千金最是难缠,原先她亦步亦趋跟着临海,之后又惟常乐马首是瞻,而临海高傲,常乐严正,行事还有章法,她却是百无禁忌……他忙站起道了声“不敢”,当真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裴行俭也欠身行礼:“微臣裴行俭见过两位大长公主。”
常乐大长公主眉头微微一皱:“裴少卿还未归家?”千金大长公主却感兴趣地打量了他几眼:“你就是裴行俭?怎么,今日竟不回去伺候你家夫人,却在这里打抱上不平了?莫不是见这府里无人待客,你要来充作孝子么?”
这话实在太过刻毒,裴法师脸色都有些变了,裴行俭倒是神色如常:“大长公主说笑了。”
千金大长公主细眉顿时拧了起来:“大胆!我像是在此等场合说笑之人么!”
裴行俭平静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大长公主息怒,微臣忝任司文少卿,协理河东公丧礼乃是职守所在。臣愚钝,不解大长公主言中深意,还望不吝赐教。”
千金大长公主不由一噎:自己怎么忘了这个茬!如今改名司文的鸿胪寺,原本便掌管着京师文武百官的凶丧之礼,他这司文少卿出面协理河东公丧事的确顺理成章……顿了顿只能冷笑道:“你算何等物流,谁耐烦知晓你任的是哪门职务!”
裴行俭不急不缓地欠了欠身:“大长公主英明。”
他的动作从容之极,神qíng更是悠然之极,但那无懈可击的优雅礼数中,却分明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轻蔑,平平淡淡的“英明”二字更似讽刺到了极点。千金大长公主只觉得一股怒火几乎从头顶上直冒了出去,忍不住喝道:“你……”一时又找不出什么词句来斥责于他,双颊不由红胀了一片。
常乐大长公主看了千金一眼,cha言道:“裴少卿,按说今日之礼已毕,却不知少卿为何还在此逗留?”
裴行俭语气依然舒缓:“大长公主们尚且不辞辛苦,微臣焉敢先行告退。”
常乐大长公主眉头也皱了起来,看着裴行俭气定神闲的模样,心头突然又有些疑惑:他莫不是知道了什么?说来袭爵事宜也是由鸿胪寺掌管的……也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神色冷淡地点了点头:“有劳少卿了。”又伸手一拉回过神来正要开口的千金大长公主,冲她使了个眼色。
千金大长公主只能咬牙收了怒色。常乐便问:“闻喜公,可否借一步说话?”
裴法师一怔,隐隐猜出几分,正想开口推脱,门外却蓦然传来一阵喧哗:“世子,世子留步,莫要难为小的们!”
回答这呼叫的,是两声闷响和惨叫。
急促的脚步声转眼便到门前,门帘砰地dàng起,裴承先大步闯了进来,他身上的白衣略显凌乱,脸色憔悴不堪,一双眼睛却亮得异常。进门后看都没看屋里众人一眼,几步抢到屏风后的chuáng榻前,只叫了声“阿爷”,便跪在那里哽咽失声。
他的声音并不高,但那份苦苦压抑的伤痛之意却是格外令人心悸。原本跪坐在屏风外的蒲团上的郑宛娘和几个孩子都唬了一跳。裴承先的幼子年方五岁,跟姊姊两个在灵堂守了一日,早已是六神无主,看见父亲如此,不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另外几个孩子也跟着大哭,灵堂里的哭声顿时又响成了一片。
裴法师眼圈也是一红,一时悲从中来:从什么时候起,堂堂裴氏嫡长子竟然落到了这个地步,连哭灵都要受制于人?一时又想起裴行俭还在屋里,回头看见他眉头微皱的模样,心里顿时七上八下的没了着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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