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明月_蓝云舒【下部完结】(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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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个管事讪讪地站在门口,进退不得,领头一个见常乐脸色不好,忙不迭地解释道:“启禀大长公主,小的们也苦苦劝过世子,世子却道来客都已告辞,他来这边也碍不着旁人什么了,小的们略一阻拦,便把小的们踢伤了好几个……”

  裴法师心头暗呼糟糕,常乐大长公主脸色也更是难看,挥手让管事们退下,略一思量,沉声又问了一遍:“闻喜公?”

  裴法师定了定神,咬牙躬身行礼:“多谢大长公主体谅,臣这半日里半步不敢离开灵座,如今承先既然已能出来接手,臣自是听任大长公主差遣。”

  常乐大长公主脸色一沉,眉宇间带上了几分恚怒。千金大长公主却冷笑起来:“闻喜公,你莫要不识好歹,裴承先全是自作自受,临海姊姊原是要上折弹劾他不孝的,还是七姊姊苦苦劝住了她!你若觉得咱们姊妹是在多管闲事,咱们现在告辞便是!”

  裴法师心头一突,瞥了裴行俭一眼,心知此事已是无法遮掩,索xing也站直了身子:“常乐大长公主一片好心,臣自是感激不尽。只是承先德行如何,裴氏族人有目共睹,这不孝之罪,也不是轻易能定的。旁的不说,他为何会出府别居,兄长与我的信里便几次提及,届时若是把那些旧事都翻将出来,于大家面上又有何益?”

  常乐大长公主“哼”了一声,声音里也满是嘲讽:“河东公果然深谋远虑!只是县公莫要忘了,以临海如今的qíng形,面上好看与否,与她又有什么gān系?”

  裴法师叹了口气:“对临海大长公主而言或是并无差别,但对于他们,”他伸手指了指那几个孩子,“只怕并非如此。”

  常乐一时默然无语,她之所以不同意临海的做法,一则是不想赶尽杀绝——削爵也就罢了,不孝之罪一旦落实,却是要去职流放的;二则也是明白家族名声要紧,真要闹到满城风雨两败俱伤,纵然争到了爵位,对子孙后人又有何益?

  千金大长公主的目光却在裴行俭身上一扫,凉凉地道:“说来今日这局面,还要多谢某些晚辈,如今这边母子反目、兄弟不和,倒是不碍着他们来尽忠职守了,真教人好不佩服!”

  裴行俭仿若未闻,脸上半丝波动也看不见。千金越发恼怒,忍不住提高了声音:“裴少卿,你以为如何?”

  裴行俭微微一笑,依然是欠了欠身:“大长公主英明。”

  他居然连话都懒得换一句!千金大长公主一口气顿时全堵在了嗓子眼里。常乐大长公主心里叹气,只得接过话头:“今日辛苦了少卿半日,我在此替临海道一声谢。如今此间已是家事,便不烦扰少卿了。”

  裴行俭毫不犹豫地抱手:“多谢大长公主体谅。”常乐刚松了口气,他却不慌不忙地说了下去:“臣斗胆,听适才大长公主与闻喜公所言,此事似乎与河东公世子相关。袭爵之际,辩嫡庶,明贤愚,正是臣职责所在,请恕臣不敢懈怠。”

  裴法师原本便有些忐忑,听得这一句,心头更是大凛:裴行俭跟这边本有旧怨,若让他拿到什么把柄……常乐的脸色也沉得几乎能出水:“裴少卿此言何意,难不成还忧心我等不守朝廷制度、欺rǔ了谁去?”

  她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不必多说了!”

  裴承先不知何时已起身,他的眼睛犹自红肿,衣袍愈显凌乱,但此时大步走来,昂首斜睨,竟又有了几分当年那目无下尘的狂傲模样:“不就是袭爵么?我裴承先虽是一生虚度,半事无成,却也不至于为了区区爵位便闹得家宅不宁!既然大长公主有心做主,不如便将拙荆与承禄都唤过来,咱们当面说个明白!裴少卿么,”他转头看了裴行俭一眼,神色有些复杂,“也不妨做个见证!”

  常乐大长公主眉头紧锁,多少有些犹疑。裴承先毫不客气地直视过去:“大长公主莫非还不放心?承先这便对天盟誓,此事我若让长辈为难,家声蒙羞,就教我天诛地灭!如何?”

  裴法师不由跺足:“这是什么话?”常乐忍不住也是怒火上冲,沉声喝道:“把崔氏和二公子都叫过来!”

  没过多久,帘子一动,婢女领着崔静娘和裴承禄走了进来。崔静娘脸色蜡huáng,神qíng却还镇定,请安问好,礼数周全。直到看见两个脸色青白的孩子,她脸上才变了颜色,含泪上前搂住他们,顺势拜倒在灵前。裴承禄的动作却与裴承先如出一辙,不管不顾几步走到了屏风之后,扶chuáng哽咽起来。

  常乐大长公主冷冷地看了一眼裴承先:“你有什么话,如今可以说了么?”

  裴承先看着那一起跪地痛哭的母子三人,眼神渐渐变得柔软。默然片刻,他回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多谢两位大长公主关怀,承先自知德浅福薄,稍后便会上书自请去位,推举承禄袭爵。”

  他的举止语气都已恢复了平日的稳重,一屋子人却都被惊了一跳。裴法师皱眉喝道:“如琢,不得胡闹!这等大事,岂能意气用事!你如此行径,怎么对得起阿兄的一片苦心!”裴承禄更是腾地站了起来,哑着嗓子道:“阿兄,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裴承先摇了摇头:“叔父,侄儿绝非意气用事,父亲固然疼我,却绝不会愿意见到我们母子兄弟为了这爵禄之事闹得不可开jiāo。承先也是七尺男儿,难不成离了这爵位就没法建功立业,封妻荫子?”

  他转头看着裴承禄,神qíng愈发诚恳:“你我兄弟也不必说那些虚话。如今的qíng形你也见着了,你且想想,若是让我承了爵,母亲她心里会如何?日后她若是不肯与我同住公府,你让为兄如何自处?她若肯住……”他摇头叹了口气,目光转向了崔静娘母子,“就算是为了你阿嫂日后着想,你就让为兄这一回如何?”

  崔静娘身子一震,抬头看着裴承先,泪水无声无息地滚滚而下。

  裴承禄看了一眼这位几个月里像是老了几岁的崔静娘,忙不迭地移开了视线,怔怔地说不出话来,阿兄说得不错,母亲对大嫂深恶痛绝,若是住在一处,只怕……见裴法师还要开口,裴承先深深地行了一礼:“叔父请听侄儿一言,其实侄儿也曾心存侥幸,但事已至此,总不能为了爵位闹得家宅不宁,侄儿yù尽人子之道亦不可得。何况这些年来都是承禄在父母跟前尽孝,原比我适宜承爵。只要家人和睦,旁的事qíng又算什么?侄儿恳请叔父成全!”

  裴法师神色不由一暗,自己手里的确有兄长的书信,可以洗清承先出府别居的不孝之名,但真闹到那份上,彻底得罪了这几位大长公主,也败坏了这府里的名声,于大家又有什么好处?

  灵堂里一时无人开口,崔静娘默默低头抱住两个孩子,脸上的神qíng说不出是悲是喜,裴行俭若有所思,裴承禄低头不语,连常乐大长公主神色都有些复杂。

  一片安静中,突然有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眼见众人都或惊或怒地看着自己,千金大长公主轻抬素手、半掩朱唇:“抱歉抱歉,抱歉得紧,我只是着实有些忍不住……”

  众人不由相顾愕然,常乐心里明白,叹了口气正想开口,门外突然传来了一声急促的叫喊:“阿郎,娘子,有皇诏到了,快些准备接旨!”

  这么快?常乐与千金相视一眼,千金又笑了起来,众人却已无心计较,忙不迭地涌了出去。院子里也已是忙成了一团,下人们七手八脚地在院中右侧和正堂台阶上都铺上了毡毯,又设好案几,铺上紫色绣锦,依次站到了已肃立在庭院南边的主人们身后。

  刚刚安置妥当,两位穿着青色襕袍的官员手捧两卷书册快步走入院子,众人忙跪伏在地。宣诏使站上毡毯,将诏书双手捧到案几之上。裴法师起身将使者迎入正堂,两位管事抬着案几低头伏腰一路跟上台阶。宣诏使这才面南而立,从案几上取下敕书,提声道:“有制!”

  裴氏子弟齐声应诺,叩拜了下去。宣诏使高声念道:“昭贤纪懿,礼焕国章;悼往申哀,义光彝篆,故驸马都尉汴州刺史河东郡开国公裴律师,器怀昭旷,艺识通敏……”一路骈四俪六地追悼了河东郡公的业绩,最后是“赠青州刺史”“赙绢布八百段、葬日给班剑廿人、赐东园秘器”云云。此诏原是qíng理中事,裴氏子弟与下人们自是叩首再拜,轰然谢恩。

  宣诏使又拿起了第二道诏书:“有制!”

  “事亲无违,孝之始也,事君立身,孝之终也,右清道录事裴承禄,局度稳重,机神慡秀,可袭河东郡开国公,邑户如前。”

  宣诏的声音并不响亮,甚至还有些嘶哑,但落在裴承先的耳中,却仿佛有雷声从耳边轰然碾过。他的脑子里一时竟是一片空白,直到身后响起了一个带着些微颤抖的声音,“臣裴承禄叩谢皇恩”,才一个激灵醒过神来。

  他慢慢回过头去,并没有看背后那位同样脸色发白的新任河东公,而是在人群中一眼找到了自己最熟悉的面孔——那双一贯沉静温柔的眸子,此刻分明盛满了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绝望。她身边的两个孩子,长女已然懂事,此时满脸都是惊恐,幼子却依然一派懵懂,好奇地伸长了脖子。

  裴承先的嘴角浮出了一丝惨然的笑意。自己终究还是没能护住他们!原以为这些年里自己终于有了点长进,原以为自己此时能够退一步天地辽阔,没想到却会落得如此!一个因为品行有亏而被削去爵禄的不孝之人,日后如何还能立足于朝廷?更莫谈护佑妻儿,荫封后人!

  他听见宣诏使不知对谁道了声恭喜,看见众人都纷纷站了起来,心知自己也该起身,可手一撑地,才发觉全身已没有半分力气。他忙咬牙用力,手脚却不听使唤地颤抖不止。正自láng狈不堪地喘息中,有人疾走两步,一把扶起了他,低声道:“如琢,此诏未必是坏事!”

  裴承先转头看着那张神色从容的面孔,心头一片茫然,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露出了一个冷淡的微笑:“多谢守约兄!”

  裴行俭叹了口气:“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见裴承先还是目光茫然,脚步虚浮,只能加重了语气:“如琢,你莫要让人看了笑话去!”

  让人看了笑话……裴承先身上猛然间迸出了一股气力,稳稳地站直了身子。

  不远处有人笑道:“少卿辛苦了!”

  却是那位宣诏使已将诏书jiāo给同来的尚书省官员,快步走了过来,满面含笑地抱手行礼,又笑着对裴承先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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