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俭并不寒暄,开口便问道:“丰署令他……是否稍后就到?”
宣诏使忙道:“正是!”心头不由有些诧异,少卿不是与自己同时接到诏令离开衙门的么?他如何知道……裴行俭神色复杂地往皇宫的方向看了一眼,长出了口气:“仲泽今日也辛苦了!”
宣诏使顿时笑得脸上放光:“不敢与少卿相比!”
裴承先怔怔地看着他们寒暄,一字字都落在耳内,却全然不知何意。突然听到身后有人高声叫道:“临海大长公主有令,今日大伙儿辛苦了,每人赏绢帛两段,秋冬衣裳各一身,大伙儿这便可分批去库房领取!”满院子又是一阵轰然谢恩。
原来那位继母大人早已准备好了,原来那位千金大长公主笑的是这个……自己果然蠢得无可救药!眼见周围一张张面孔上似乎都带隐隐的兴奋与欢腾,裴承先胸口不由愈发冰冷彻骨,转头才看见妻子崔静娘依然跪在地上,一手搂着一头扎在她怀里的女儿,一手搂住满脸茫然的儿子,院里人来人往,竟没人上去扶一把。
就如一盆凉水当头浇下,裴承先整个人彻底清醒过来,忙上前几步搀起了他们。崔静娘也仿佛从梦中惊醒般抬头看着他,裴承先有心想安慰她两句,一时又不知如何开口。
崔静娘静静地看了他片刻,脸上突然绽开了一个微笑:“如琢,你莫要担心,不过是个爵位,其实也没什么,咱们一家人从此可以真正过些清静日子。日久见人心,只要咱们行得正,旁人怎么看又有什么打紧?”
大约因为连日的辛苦担忧,她未施脂粉的蜡huáng面孔着实有些憔悴,但此时的微笑却让这张面孔突然间多了份难言的光彩。裴承先胸口一热,眼睛不由有些发cháo,忙用力扯出了一个笑脸:“正是!我裴承先又不是没被人戳过脊梁骨,到了今日,难不成还怕人说闲话!”
裴法师也扶着裴行俭慢慢走了过来,听得这几句,脸上的皱纹顿时舒展了些许:“说的好!其实你们也莫要太过担忧,人生在世,得失原非一时之事。远的不说,前些年王仲翔母子被同安大长公主赶出长安时,不比你们的处境更难?如今谁提起这位刺史,能不说一个好字!”
王仲翔?裴承先jīng神不由一振,刚想点头,耳边却传来了一个冰凉的声音:“果然是物以类聚!那无法无天的王方翼,什么时节也成了楷模?闻喜公,怪道你们这支裴氏会选这样的一个人做宗子,原来你们要学的就是为了自己的名声意气顶撞长辈、无视王法!果然是族风奇特,令人景仰。”
几步外的廊庑下,千金大长公主意态娇慵地倚着丹漆廊柱,满脸都是淡淡的讥嘲。裴承先眯了眯眼,心头突然有了几分明悟,这位大长公主今日过来说的话原来句句都是意有所指!他略一沉吟,大大方方地抱手行了个礼:“多谢千金大长公主关怀,不知大长公主有何见教,还请明示!”
千金大长公主脸上的笑意微微一僵。她和常乐此番过来,原本就不是为了这早已板上钉钉的承爵之事,而是为了裴承先的宗子之位。毕竟像裴氏这样的高门,宗族之力决计不容小视,若让裴承先顺利接任宗男,说不定会后患无穷!
她索xing冷笑了一声:“指教倒是没有,只是想劝你们识些时务,西眷裴好歹也是名门大族,却不知是让一个有仁孝之名的河东公做族长好,还是让一个被圣人厌弃的不孝子做族长好?难不成你丢了自己的名声还不够,还想把族人们的前程也搭进去?”
裴承先的脸色顿时一变。裴法师也是心头大乱,脱口道:“大长公主,承先已是如此,大长公主又何必赶尽杀绝!”
常乐大长公主一直沉默不语,此时脸色却骤然沉了下来:“裴县公此言何意!我等不过是为你裴氏着想,如何就是赶尽杀绝了!县公若不说个清楚……”她细长的眼睛一眯,一股凛人的气势顿时散发出来。
裴承先胸口就如塞进了无数冰块,一阵阵地剧寒刺骨,脑子却反而比平日更为清醒:叔父糊涂了,正因“已是如此”,她们才不能容忍自己还有翻身之力!大长公主毕竟是大长公主,今日她们能如此gān净利落地定下袭爵之事,异日不定还能做出什么事来,怎能让叔父对上她们?
不等裴法师再开口,他抢上前去行了一礼,哑声道:“大长公主恕罪!叔父只是太过忧心侄儿,才会出言不妥,并非有意冒犯大长公主。大长公主教训得是,承先是被圣人厌弃的不孝之子,原本便不配当这……”他正要咬牙说出“宗子”二字,耳边却突然有人沉声道:“如琢休要胡言!”
裴行俭神色严峻,语气比脸色更沉:“谁说圣人厌弃了你?谁又定了你的不孝之罪?如今诏令未下,你我若就此信了旁人的胡乱猜测,岂是为臣之道?再说谁人来做宗子族长,原有祖宗家法,岂容你我去挑三拣四,岂容外人来指手画脚!天地之间,自有公道,为何不耐心等一等再说?”
裴承先苦笑着摇了摇头:“守约兄!”他现在相信,裴行俭大约真是一片好心了,此时还想着不让自己落下话柄,可事到如今,自己难道还有什么值得被人指责弹劾的地方么?
常乐大长公主的脸上顿时冷若冰霜,盯着裴行俭不语。千金大长公主却是又一次胀红了脸——他居然敢当面斥责自己是胡乱猜测、指手画脚!她胸口起伏,半晌才点了点头:“好,好!我倒要看看,你能等到什么诏令,什么公道!”
仿佛是迎合着她尖锐的声音,院门外又响起一声叫喊:“皇诏,又有皇诏到了!”
千金大长公主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常乐脸上也露出了一丝冷笑:“我就说了,圣人怎么会忘记这件事!”
千金大长公主擦了擦眼角飙出来的泪花:“这才真真叫现世报!”这群所谓的名门子弟,平日里一个个眼睛都生在头顶上,动不动便打着机锋含着冷笑,待会儿定罪削爵,看他们还怎么神气!她得意地瞅了瞅裴行俭,却见他正看着门口快步走来的宣诏使摇头微笑,笑容里有些嘲讽,有些感叹,独独没有半分惊慌沮丧。
仿佛耳膜深处传来了咚地一响,千金大长公主只觉得一种不妙的预感油然而生。而没过太久,在第二位宣诏使抑扬顿挫的声音之中,这丝恐慌便化成了一块沉重的巨石,狠狠地砸在了她的心口上。
“褒纪前贤,礼仪乃彰,德荫后世,功业不朽,故相州刺史工部尚书河东郡公裴寂初标倡义之功,终隆长久之业,门擅英豪,代承恩宠,可追赠使持节大都督、郕国公……”
“河东公世子裴承先局度轩雅,器怀明远,诚怀孝志,谨持顺德,于是袭封郕国公,食邑三千户。”
国公?裴承先居然袭封了国公!
千金大长公主只觉得自己整个人仿佛也已经化成了石头,好半晌才艰难地扭过头来,怔怔地看着同样震惊的常乐:“阿姊,这是不是弄错了?圣人是不是弄错了!”
常乐原本也在发愣,听得这一问忙喝道:“你胡言乱语什么?”心头却忍不住冒出了同样的问题——是不是弄错了?她转头看向了院子,裴承先犹自伏地不起,裴法师已是老泪纵横,下人们或是依旧目瞪口呆,或是已然满脸堆笑……那每张笑脸都像一记热辣辣的巴掌扇在了她的脸上,让她几乎站立不住。
突然间,宣诏使的随行中,一张有些眼熟的小圆脸跳入了她的眼中。常乐心中一动,忙转头吩咐侍女去将人请过来。
圆脸少年笑嘻嘻地快步走上了回廊:“奴婢阿福给常乐大长公主请安,给千金大长公主请安。”
果然是日常伺候圣人的那位小宦官,常乐稳了稳心神,若无其事地点头:“不必多礼。圣人今日辛苦了,这几道制书来得好快!”
阿福笑道:“圣人午前便回后宫歇息了,制书是皇后亲自催办的,小的们险些跑断了腿,还好相公们都甚为体恤,没耽误半点时辰。”
常乐和千金对视一眼,脸上都有些变了颜色。常乐尽量放缓了语气:“我记得圣人先头只说了河东公袭爵之事,怎么一转眼又多了个国公?”
阿福犹豫了一下才回道:“小的听司仪令和舍人们议论,说是因为今日有人在圣人与皇后面前替国公美言之故。”
他是做什么的,这种事还要去听旁人说?常乐冷笑了一声,居高临下地看着阿福,一言不发。眼见他越来越局促不安,鼻尖都冒出了细汗,才淡然道:“你莫非觉得我是在窥伺圣意,因此要拿这话来搪塞于我?也罢,看来明日我还是自行进宫去向圣人请罪,也省得被人这样提防糊弄!”
阿福唬了一跳,行礼不迭:“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大长公主恕罪,奴婢的确不知就里。今日大长公主走后,圣人原是已准备拟诏了,皇后却说有事回禀,让奴婢们都退到了殿外。等奴婢再进去时,圣人只道了句都依皇后的意思,便自去歇息了。奴婢绝不敢欺瞒大长公主!”
常乐大长公主心头愈沉,面上倒是和缓了几分:“原来如此!”她回头对侍女使了个眼色,那侍女忙笑着上前扶起阿福,悄悄将一个装了金饼的荷囊塞到了他手里。阿福脸上果然露出了几分掩不住的喜色。
常乐叹了口气:“这事倒也稀奇了,圣人就没留几个伺候的么?”
阿福左右看看并无他人,笑着低声道:“除了窦内侍,就只有库狄夫人被留在殿内了,似乎就是她为这边说了不少好话。”
库狄氏?千金大长公主愕然失色,脱口尖声道:“库狄氏,什么时辰轮到她多嘴了!”见常乐转头瞪了自己一眼,她这才意识到失态,忙掩住了嘴,目光下意识地往院子里一扫,却见十余步外裴行俭也正转头看了过来,一双眸子竟是冷冽如电。她心头剧震,几乎没倒退一步,定神再看,却见他已看向了别处,神色似乎并无异样,只有胸口犹自怦怦的心跳在提醒着自己:刚才的一幕并不是错觉。
她怔怔地出了好一会儿神,突然有些懊恼,那位说是众叛亲离的武皇后哪有半分倒下的迹象?常乐她们这般苦心经营,还不抵她对圣人私下说几句话!还有这裴氏夫妇,难怪他们如此嚣张,当年临海不就是因为惹了他们……耳边一声冷哼,千金蓦然回过神来,只见常乐的目光也落在裴行俭的身上,声音平淡得有些瘆人:“好一个裴行俭,好一个库狄氏!走,咱们去看看临海,此事……罢了,横竖她也不算吃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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