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柳忙道:“太子淳厚严谨,原是出自天xing,便是太傅们也惊叹过的。” 武后来回走了几步,眉目间一片舒展:“他这嗽疾最怕秋冬,今年既然 不要紧了,明年多半能大好,这两日我便与陛下去说说,如今也该给他定下 太子妃了!”
玉柳微笑点头,她自然猜得出来,此事武后早已有了打算,正想再凑趣 两句,武后却突然止住了脚步:“对了,阿窦回来了么?”
玉柳回道:“宫里有些日子没办宴会了,窦内侍还在那边布置,只怕要忙到三更。奴婢适才特意去看过了一遍,他回报说,今日几位相公向圣人回禀的乃是高丽战事,说是前锋已入辽东,不出半月,大军便会与泉氏长子里应外合。只是……相公们依旧未对圣人提及刑国公去世的消息。”
武后怔了怔,慢慢笑了起来:“我大唐宰相们的胸怀,果然都宽广得很!”
玉柳点头:“可不是!”她虽然身在深宫,对刑国公苏定方的名字却着实不陌生,显庆年间,这位大将军三次出征皆生擒敌国国主到长安献俘,当时的风光热闹仿佛还在眼前,可转眼之间……她的声音里不由也带上了几分叹息:“宫外的消息也传回来了,刑国公夫人今日依旧卧chuáng不起,苏府发丧后,头一日还有些人登门,之后便愈来愈少,今日门庭愈发冷清了。”
武后笑容含讽,“这几年里,朝堂上原是无人提起苏定方,如今刑国公府发丧都过了四日!朝廷莫说追赠,连吊唁使都没遣出一个,谁能想到是因为圣人至今还不知此事?这样下去,只怕那边明日便无人敢再登门!”
玉柳忍不住轻声问:“皇后您看,要不要寻个机会召库狄夫人进宫一回?”圣人这几个月身子一直反反复复不见大好,一时半会儿只怕还不会临朝,如今处置朝政多是靠着那几位相公,而他们,看样子是不打算与圣人提及此事了。
武后秀眉微挑,瞅了她一眼:“喔?你倒说说看,我为何要召她进宫?”
玉柳轻声道:“婢子是想着,圣人这几年里虽然也没怎么提过邢国公,但未必不记得他的功绩,更不会乐意被蒙在鼓里。邢国公的后事如此凄凉,不但失了朝廷的体统,也有损陛下的任君之名。几位相公近来行事越来跋扈,许相备受排挤不说,如今连陛下都敢欺瞒了,谁知日后还会如何?此事殿下若是不方便直接进谏,不如召狄库夫人进宫叙话,略做些安排,让她向陛下进言,岂不是正好能让陛下看清那几位相公的面目?”
“再说,邢国公毕竟早年曾备受许相推崇,库狄夫人又是他的义女,那河东公府的事qíng还没过去几日,若是朝廷的待遇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别人见了,也难免不会嘀咕。殿下先前的安排岂不是有些……可惜?”
武后微笑着叹了口气:“你说得原是不错,可惜正是因为上回的事qíng才过去,如今却是不好再安排库狄夫人进宫了,一旦落下痕迹,只怕弄巧成拙。”
“你想想看,相公们为何不肯提苏定方?不就是疑心他是我的人吗!他们或是与许敬宗、李义府颇有新仇旧恨,不远提及苏定方;或是畏惧被人视为后党,不敢提及;或是想着此事自有我或许敬宗开口,不屑提及。殊不知许敬宗与苏定方原无深jiāo,当年锦上添花也就罢了,如今怎肯雪中送炭为他出头?而我么,一个深宫妇人,圣人都不知晓的事qíng,我又是从何得知的?与其让陛下再添疑心,倒不如任由他们议论褒贬几日!何况……”
她沉吟片刻,语气变得决断:“玉柳,明日一早,你便让人去给母亲传话,让她在家称病,不必见客。还有内谒者监那边,这几日停见外命妇!”
玉柳愣了愣:“殿下,难不成就让相公们这般一手遮天?”
武后摇头笑了起来,细长的凤目李隐隐有光芒闪动:“遮天?这种事qíng岂是他们能遮得住的?迟早都有揭开的时候。眼下么,确是揭得越晚越好,到时就看谁会来顶这个缸了!咱们何必着急?横竖这最该着急的,又不是咱们!”
她抬头望着窗外,语气愈发愉悦:“虽说琉璃是邢国公的义女,可谁不知道,那位裴行俭与苏定方才真正是qíng同父子,我倒想看看,如今这般qíng形下,这位又会使出什么手段来!”
窗外一片寂静,唯有那轮穿行薄云间的圆月,将夜色浸染得一片朦胧。
到了第二日晨间,天色更是彻底yīn沉了下来,西风萧瑟,满地槐荚,似乎一夜之间,整个长安城都染上几分深秋的气息。而永平坊的邢国公府内外,更是一片隆冬景象。无数白色灯笼和白色帘帷将整座府邸布置得宛如冰天雪地,从大门口到堂屋,一路上素帘飘摇,香烛氤氲,却清冷得让人不敢直视——这一日,从清晨直到日上三竿,还没有一个吊唁者进门。
琉璃站在院门口,抬头看了看yīn云密布的天空,只觉得全身冰冷,秋风一阵阵chuī过空dàngdàng的院子,仿佛比腊月里从天山chuī过的北风更加令人寒意彻骨。
她并不是不知世态炎凉,不是不知官场的趋炎附势与翻脸无qíng,但眼睁睁看着眼前的这个院落一日日地冷清下来直到变成眼前的景象,那种滋味,就是她这样骨子里从不在乎世俗礼仪的人也无法忍受,更别说旁人! 尤其是对比着半个月前河东公府的人流如cháo,这一切更是让人冷彻心肺。
堂屋里似乎有声音传来,琉璃转头看了一眼,西屋高卷的门帘之后,苏庆节父子依然静穆地跪坐在灵座之前,明明是三个身形高大的男子,此刻的背影看上去竟是萧瑟无比。琉璃默默转回头来,心头突然涌上一丝庆幸:义母这样病着其实也有好处吧?至少不用看见眼前这一幕!
她这一口气还未吐出,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个满是惊慌的声音:“库狄夫人,库狄夫人!老夫人不肯躺着了,说是要来这边看看将军的灵座,娘子也劝不住她!”
琉璃吃了一惊,忙转身跟着婢女走向后院,刚上台阶,就听里面传来了罗氏哽咽的声音:“阿家你慢些起,大郎他已经在前面了,阿家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琉璃快步走了进去,只见于夫人已扶着罗氏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身子摇摇yù坠。她忙抢上一步,扶住了于夫人的另一只手,轻声道:“今日外面正yīn着,风也大,阿母病了这几日,只怕受不得,还是略缓一缓再出门吧。”
于夫人目光直勾勾地看着外面,用力摇头,花白的头发散落下来,把那张骤然显露出老态的瘦长面孔衬得越发沧桑:“我只是去看看,我才知道这都是第五天了,我还没去灵座看过一眼,没上过一炷香……我要去看一看,就看一眼!”
琉璃大急,看着于夫人的白发,心里一动:“阿母,您看您头发都乱了,就让琉璃先帮您梳好头发,咱们再一道过去,可好?”
于夫人抬手摸摸自己的头发,神色有些茫然:“是么?那你先给我梳一梳外头还有客人,莫在客人面前失了礼数。阿罗,你老守在屋里做什么,快去招待人,跟她们说,我稍后便去答谢。”
客人?琉璃只觉得嘴里发苦,罗氏也是一脸惶然,给琉璃使了好几个眼色,才转身退了出去。琉璃让婢女端来热水,服侍于夫人净了手面,又打开她的头发,那花白的头发人手竟是一片gān枯,仿佛和于夫人一样,几天之内就失去了所有的活力。琉璃心头刺痛,面上却半点不敢露出异色,只是一点一点地慢慢梳着,尽量拖延时辰。
于夫人犹自在神色恍惚地不住低声呢喃:“怎么就过了四五日了?我诏书也没接,来的亲族好友也没谢,让你们去接待那些长辈,接待那些国夫人,不是失礼么?只怕她们以为我又是在拿大了……”
琉璃心里越发难受,只能道:“怎么会,她们都让您好好保养身子。”
于夫人却突然“哎呀” 了一声,扶案就要站起来:“如今都第五日了 !来的不是外地的族亲便是寻常些的同僚,更是不好慢待的。大娘,你莫管我了,快去帮着阿罗招待她们,我这里有婢子们伺候就好,你快去! ”
琉璃忙按住于夫人的肩头,心思急转之下憋出了一句:“阿母忘记日子了么?今日正是中秋。这大节下到底忌讳些,同僚们怎么好来这边?如今已过了巳时,亲族们也早散了,这时辰外面倒是没什么人了,不用琉璃去招待。”
“那就好。”于夫人慢慢坐了下来,抬头望着窗外,神色依然有些空茫。
琉璃细细梳理着她花白的头发,心知只怕也拖延不了太长时间,手里的梳子不由越握越紧。她自然晓得此时的人有多看重身后哀荣——为了让父母迁葬得体面,玄奘都能腆着脸忽悠皇帝出钱出力;为了祖父筑坟,李义府更是活活累死了一个县令;至于平常人家,为丧礼倾家dàng产的更是不在少数。于夫人虽然豁达,却绝不可能不看重丈夫的身后事!若是让她瞧见外面的qíng形……偏偏裴行俭今日一早就出了门,现在也不晓得回来了没有!
她正绞尽脑汁想找个由头再拖一拖。于夫人却突然开了口:“外头怎么这么静?这些天里怎么一直都这么静……大娘,如今朝廷给你义父的追赠是什么?”
琉璃心里猛的一紧,忙低头去看铜镜。镜子里,于夫人也在看着她,眸子不知何时竟已恢复了几分清明,目光又是悲凉又是期盼。琉璃只觉得胸口就如堵上了一块巨石,几乎有些无法呼吸,硬着头皮道:“这些日子圣人一直身子不好,好些日子没上朝了,只怕还要等两日才能下诏。”
于夫人怔了半晌,缓缓摇头:“圣人不临朝?那皇后呢,宰相们呢?”
她扯了扯嘴角,脸上露出的笑容比哭更凄凉:“难怪这几天都是这 静,我躺在chuáng上,老觉得自己不过是做了场梦,再睡一睡,醒了就好,不然怎么都听不到什么哭声?原来是……这样!
“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你义父这回去凉州之前跟我说,他是武人 功业靠的是一刀一枪的拼杀,不是依仗谁的势,他也不想看见苏氏门庭变成趋炎附势之徒云集的场所。他让我不用搭理那些&人,更不用为了他去jiāo游奉承。我竟真的信了,这几年,我一日日关着府门等他告老归来,好一起过几天清清静静的日子,结果却是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在了军营里……”
于夫人终于哽咽起来,泪水顺着脸上的皱纹滚滚而落:“我若是早些放下身段,多去荣国夫人和许相公那边走动走动,他也不至于这么多年都无人过问!说不定早就回来了是不是?怨我,都怨我!”
52书库推荐浏览: 蓝云舒 宫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