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眼中酸涩无比,却不能不咬牙忍住,忙掏出帕子帮于夫人擦拭泪水,柔声劝慰:“阿母怎能这么想?义父的为人您还不清楚?镇守边关,为国杀敌,是义父毕生的心愿。他这么大年纪,若想回长安养老,自然早就上书请退了,谁还能不准?这些年义父都留在军营,自然是边境未平,他为国 尽忠的心愿未了。阿母为他守着这个家,义父感激您都来不及,又怎会埋怨?”
于夫人抬手捂住了眼睛:“他真是不想回来么?他怎么就这么狠心?他怎么就这么傻!”
义父真的是狠心吗?琉璃心头也是一片茫然,嘴上轻声道:“世事难全,义父也是没有法子。义父总是教导守约,凡事到了难以抉择之际,无法看清得失利弊之时,便只能求一个问心无愧。义父如此作为,旁人或许觉得不解,或许觉得不值,可义父定然是问心无愧的。”
于夫人慢慢放下手掌,笑容凄凉:“你义父问心无愧,可我问心有愧,他们这些男人心里想的都是尽忠报国、建功立业,自然不错。但若由着他们的xing子来,让他们落到这般境地,却是我们的不是,都是我们的不是……”
琉璃心头剧震,手上一抖,梳子上竟带下了两根白发,于夫人却毫无所觉,犹自喃喃不休:“都是我们的不是”。
光洁的铜镜里,映出了两张容颜迥异、神色却同样茫然的面孔。
门外一阵脚步声响,罗氏一阵风般卷了进来:“阿家,韩国夫人前来吊唁,马车已快到门口了!”
琉璃大吃一惊,瞪大眼睛看着罗氏,罗氏显然也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无声地摇了摇头。于夫人倒是jīng神一振:“韩国夫人?难得她竟有这份心。阿罗,你去门口迎一迎,大娘,快帮我把头发梳好。”
琉璃忙三两下帮于夫人绾了一个髻,用生麻束好。于夫人一迭声地催着荇要往外迎几步,琉璃也只能招来婢女一道扶着她慢慢往外走。于夫人原是脚下虚浮,越走倒是越稳当。琉璃心头却多少有些七上八下:此刻有人能来自然再好不过,可韩国夫人不是一直在府里静养吗,怎么会突然过来?难不成又是武后的意思……只是当她站在院门口,一眼看见一身素服、缓步而来的武顺娘时,这些困惑疑虑顿时悉数变成了震惊。
一个月不见,武夫人的面孔明显丰润了一些,神qíng更是平静异常。乍一眼看去,她似乎不但恢复了常态,甚至比从前更显雍容。只是她身上有种东西,那种曾经让她看起来格外妩媚迷人的东西,那种即使在她颠三倒四说着旧事时依旧在隐隐燃烧的东西,已经彻底熄灭了。那带着安静面容端庄步态走过来的,仿佛是一个蜡制的空壳,注定会迅速地褪色、對塌……直到武夫人走到跟前,琉璃才总算定住了心神,认出扶着武夫人的秀丽少妇正是武敏之的夫人杨岚娘,也是一品的国夫人,忙上前几步向两人欠身行礼。
武夫人摇了摇头,声音轻缓平淡:“我也是今日才得知邢国公薨逝的消息,来得晚了,失礼莫怪。”
杨岚娘屈膝还了半礼,低声解释:“真真对不住,这些日子阿家一直在府里静养,不曾听闻府外之事,今日去庵中上香,看见这边大门,才知晓此事。阿家说,邢国公夫人与您都不是拘礼的人,直接上门便好,我已打发下 人回府去取赙仪,还望夫人莫怪咱们冒昧。”
琉璃这才恍然,忙叹道:“夫人太客气了。”怪罪?她感激都来不及!杨岚娘回头招了招手:“阿媛,你过来见见邢国公夫人、武邑县公夫人与库狄夫人。”
从武夫人身后应声转出一位女子。琉璃抬眼看去,不由一愣。这女子不过十四五岁年纪,却已出落得身姿窈窕,纤浓合度,一张鹅蛋脸更是明艳不可方物,杏子眼里仿佛天然便有波光潋潘,微微上扬的红菱唇却还带着几分稚气,看去就如chūn日清晨带露半开的牡丹,虽未盛放,却已可以想见那 瑰姿艳逸的绝代芳华。
大约是众人都看着自己,少女凝脂般的面颊上烧起了一抹嫣红,行礼问安倒是优雅大方,脚下却不自觉地往杨岚娘身旁躲了躲。杨岚娘含笑携住了她的手:“这是家叔司农寺杨少卿的幼女媛娘。没见过什么世面,还请夫人们见谅。”
原来是杨岚娘的堂妹,琉璃不由暗自赞叹:杨家果然是得天独厚,美女辈出!于夫人也多看了阿媛几眼:“大家闺秀,原该如此。”
一行人互相见过礼,到来堂屋之前。一番行礼致哀之后,琉璃引着她们到了后院正房落座。武夫人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只说了几句节哀顺变之后的泛泛之语便不再开口。杨岚娘倒是四下看了几眼,大约是终于确信这屋里无旁人吊唁,眼神里露出了一丝惊讶与尴尬,说话愈添了十二分上心。
琉璃眼见要冷场,忙问道:“夫人这些日子身子如何?看着倒是好多了。”
武夫人语气淡然:“是么?横竖不过如此而已。”
杨岚娘忙欠了欠身:“多谢夫人关怀。前些曰子阿家换了相王府的明先生看诊,的确是好了许多,只是愈发爱静,平日也就去去庵堂,倒是常会惦记起夫人。”
果然是明崇俨在给她看病?却怎会看成这般模样!琉璃看着眼神的武夫人,心头说不出什么滋味。听到杨岚娘的话,想了想答道:“却不知夫人平日在哪处宝刹上香,可容琉璃同去叨扰叨扰?”
武夫人看了琉璃一眼:“就是这边的宣化尼寺,比别处清净。”
杨岚娘倒是有几分惊喜:“库狄夫人平日也常去拜佛?”
琉璃点头:“我也是入乡随俗,西疆那边佛风昌盛,犹胜长安,出门十七,必有庙宇,想不拜佛都难。”
武夫人“喔”了一声,脸上难得地露出了几分兴致。琉璃心里一动,索xing将西州、guī兹的寺庙佛风都娓媚描述了一遍。众人都是信佛的,自然听得入神。说到后来,连原本略显羞怯的阿媛都忍不住问了两句。屋里的气氛顿时松弛下来。
琉璃正说到西州官家女眷里也常有人舍身出家,一名婢女匆匆而入:“启禀娘子,有位裴府的崔氏夫人登门吊唁。”
崔夫人?哪个崔夫人?琉璃一怔,罗氏已站了起来:“阿罗失陪片刻。”
没过太久,来客便跟着罗氏进了堂屋,素衣粉面,正是崔十三娘。她进门先满脸歉意地向于夫人行了一礼:“夫人节哀,家中阿翁近日身子不大好,外子一直脱不开身,妾身也是今日才能出门,匆匆而来,实在是抱歉。”
原来如此!琉璃心头微微一忪。这几日,她认识的人里,除了苏氏的一些亲友,也就是麴崇裕夫妇登门吊唁了一回。她虽然早知长安城最不缺的便是识时务的俊杰,却多少有些寒心,原米裴炎夫妇倒是……崔十三琅若有所感,转身对琉璃点了点头,眼神里满足宽慰。
众人重新落座,十三娘与杨岚娘和武夫人显然也打过jiāo道,熟络地寒暄了几句,又低声宽慰着于夫人。武夫人脸上渐渐露出倦色。杨岚娘转头对琉璃道:“阿家如今每月初八和十五都会来这边上香。”
琉璃会意地点头,还未开口,就听十三娘轻声道:“夫人此言差矣,邢国公是何等人物?力平三国,威震四海,能来为国公上一炷香,是十三娘的造化焉能当夫人的谢字?”
于夫人摇了摇头,神qíng有些苦涩:“征战原是武人分内之事,如今……又算得了什么?十三娘太过客气了。”
崔十三琅叹了口气:“夫人其实不必太过伤怀。自古以来,但凡特出之士,都是天赋异禀而生,功德圆满而去。所谓名将多舛,美人薄命,原是天命有缺,不能教人十全十美,却qiáng似庸碌之辈安享天年。何况邢国公是以盖世军功威震天下,又以古稀高龄鞠躬尽瘁于边关军营,古来名将,有几个能如此善始善终?如今这些人qíng冷暖,与国公的功业相比,不过是过眼云烟,夫人又何必放在心上?”
她的声音依然轻柔低婉,整个屋子却突然静了下来。于夫人嘴唇微微发抖,半响才道:“你说得是!”她抬头看着窗外,目光似乎已穿过庭院,落到了极远的地方,脸色虽然依旧憔悴,眉宇间却渐渐舒展了许多。
琉璃心头也是一震,自己这几日看着苏府门前车马日稀,难过之余,竟然满脑子也都是这一时的人qíng世态,还不如十三娘看得远!她不由脱口接上了话头:“正是,这世间的荣rǔ得失,原是不能以一时而论。义父如此功业,待到百世之后,如今chūn风得意的人物说不定早已泯没烟尘,义父的英名却定然可以不朽!”
于夫人的目光转回到琉璃的脸上,微微点了点头,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一直沉默不语的武夫人却突然开口问道:“果然是天命有缺么?难不成美人薄命,真的能qiáng似旁人安享荣华富贵?”
琉璃心头微凛,忙转头去看崔十三娘。十三娘也怔了一下,略一沉吟才低声道:“昙花一现,胜似百花长红。”
武夫人点头不语,怔怔地望着门帘,思绪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十三娘往外看了看,面带歉色地站了起来:“诸位夫人,妾身今日家中还有些事qíng,请恕先行告退。”
武夫人回过神来,也起身告辞。琉璃与罗氏一道将她们送了出去。十三娘瞅了空子,拉着琉璃落后两步,低声道:“真真是抱歉,子隆和我是昨日才听说这边的qíng形。子隆说,圣人心地仁厚,未下诏书,多半事出有因。只是今日家尊虽略有好转,他却还不好离府进宫,阿嫂你要不要……”她的目光往前一瞟,落在了武夫人的背影上。
琉璃看着武夫人那透着几分陌生的背影,慢慢摇了摇头。她实在不忍心让这样的武夫人再卷入这些事qíng,还有裴行俭,他大概也不愿意……想到这两天他几乎不眠不休的忙碌沉默,眉宇间越来越浓郁的yīn霾,琉璃只觉得心qíng愈发觉重。
崔十三娘没再说下去,两人一路沉默走到内院门前,武夫人突然回过头来:“不知崔夫人府上何处?可否同车而回?”
琉璃吃了一惊,刚想说话,崔十三娘已含笑欠身了一礼:“那妾身就厚颜叨扰韩国夫人了。”
目送着几辆马车离开院门,琉璃不由自嘲地摇了摇头。荣国夫人府在长安城的西北,裴炎的宅子却在城东,哪里能同路?不过十三娘自然不会像自己这么让人扫兴。想到她刚才说的那番话,琉璃心里只是一声长叹,难怪人人都喜欢她,她除了好xing子、好相貌,竟还有这样一颗真正的七窍玲珑心。自己和义母若能有她一半的长袖善舞,他和义父的处境,是不是就不会如此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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