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寂静之中,上房门突然发出了剌耳的“吱呀”一声。有人摔帘而出,脚步带风地走下台阶,白袍飘飞,惊起了一路落花。一位丰硕的身影随即追了出来:“小郎君留步!小郎君留步! ”
白袍一顿,恰恰停在了一棵梨树下。
武敏之狠狠地吐了口气,沉着脸转过身来,认得追过来的正是这两年武夫人身边最得力的管事娘子,眼神更冷了三分。
饶是阿霓早已受惯了这样的目光,脚步还是下意识的一缓,小心翼翼地低声道:“小郎君,您先消消气,您也知道,夫人自打入冬,身子便有些虚,如今当真是不能再添忧思的。此次夫人要做法事,也是她的一片慈心,您若是觉得不妥,慢慢劝说夫人便是,如此盛怒而去,岂不是让夫人心里更过不得?再说此次的法事,老夫人那边……”
武敏之神色不变,只是慢慢抬高了下颌,看着她一言不发。阿霓的声音不由自主越来越低,终于讷讷的再也说不下去。他这才挑了挑眉,语气清淡得听不出半点嘲讽:“夫人身子既然不好,就该在家中好好休养,不用这样隔三岔五地提醒旁人,她有多惦记着月娘!”
“还有你们,服侍好夫人,让她少出门进宫的折腾自己是正经。你们年岁也不小了,没那么多富贵前程在那里等着你们,还是消停些吧!”
这话一句句的实在太过诛心,阿霓的脸上一阵发烫一阵冰凉,一时竟不知如何分解。沉默间,背后的上房又传来了一阵隐隐的咳嗽声,纵然隔 着门窗,也听得出那种撕裂般的不祥意味。武敏之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眯着眼看了上房一眼,掉头就走。
阿霓再也忍耐不住,哑声道:“小郎君,夫人已是这样了,您真忍心让夫人就这两年也过不去么?”
武敏之霍然转身,目光冰冷锐利有如霜刃:“你说什么?什么这两年?”
阿霓唬了一跳,想往后退,脚下却有点拌蒜。她还没站稳,武敏之已bī上两步,面孔竟似带上一层淡淡的青色:“是谁跟你说的这种混账话!”
阿霓差点结巴起来:“小、小郎君不是从老夫人那边过来的么?是前些日子明先生给夫人看诊之后说,夫人久郁之下,这一病巳是伤了元气,只怕、只怕……总之是万万不能再郁结于中的。老夫人没跟您说?”
武成敏之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一阵东风chuī过,枝头的花瓣窣窣洒落,好几朵落在在他洁白如雪的衣襟上,仿佛溅上了微huáng的泪渍。他的眸子终于转了转,突然冷笑了一声:“明崇俨?他算什么东西!难不成从这里骗到的诊金还不够多,要如此危言耸听才好显示他的手段!”
阿霓神色微黯,低声回道:“老夫人也是不肯信,因此前两日特意将张真人来给夫人看过一遍,说法虽不尽相似,却也差不太多。张真人还说,夫人的病不是药石能及的,让我们凡事都顺着她些,若是能解开心头郁结,比什么灵丹妙药都qiáng。夫人自己也猜出了几分,因此今年才一定要自己去寺院施斋,说是如今能做一点就是一点,以后只怕就是想做也不成了。”
武敏之脸上神qíng未变,眸子里却愈发黑沉沉的没有一丝光亮:“既然如此,老夫人怎么肯让她去那么远的地方? ”
“老夫人原本也是不赞同的,只是夫人执意如此,老夫人也没法子,因此才特意选了终南山的信行禅师塔寺。那里风光最好,边上又有极清静的尼寺。老夫人还将平日里与夫人jiāo好的几位夫人娘子都请了同去,小郎君若肯过去主持布施,夫人这趟出去倒是正好散散心,”阿霓小心地看了看武 敏之的脸色,“小郎君,您若是实在不放心,不如回去跟夫人好好说一说?”
武敏之的目光不知落在什么地方,沉默良久,才缓缓摇了摇头:“不必了。你跟夫人回报一声,说我明白了,让夫人这几日好好休养,我……”
阿霓心头一松,忙应了声诺,抬头等着他的下文。武敏之却转头看着上房,久久没有开口。斜阳将树影斑驳地洒在他的身上,他的脸色看去一片雪白,连唇上似乎都没有血色,眉眼却愈发深黑。阿霓突然有些不敢呼吸,在落英缤纷的chūn日huáng昏里,眼前的这张面孔有一种开到极致的光华,仿佛只要chuī上一口气,就会如满树残花般在风中凋零。
不知过了多久,武敏之低低的声音才响了起来:“我会陪夫人过去!”他转身走出了院子,院门微合,掩住了那个清冷的身影。
荣国夫人府的正院与西院相隔得并不远,武敏之却足足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到。守在院门口的两个小婢女瞧见他的身影,一个忙忙地转身进去回报,另一个便上来笑道:“小郎君怎么才过来?老夫人问了两回了。”
武敏之点了点头,默不作声地往里走去。小婢女有些纳闷,瞧了他好几眼小郎君可是有些劳累?让老夫人看见又该心疼了……”她又东拉西扯地说了几句,武敏之却一句也没应,眼见已到了上房门口,早有人打起了门帘小郎君请进!”
日头尚未沉入树影,斜晖将这座原本便处处华贵bī人的院子映she得愈发富丽堂皇,屋里虽已点起了彩烛,到底比外面略显幽暗。武敏之抬头望了门口一眼,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他平日容色清冷,这一笑起来却仿佛小了好几岁,眯起的眼睛把眸子里那点黑沉掩饰得gāngān净净,右边嘴角那个若隐若现的酒靥,给这张面孔更添了一分阳光般明朗清透的光华。他微微提高声音叫了句:“祖母!”快步走上了台阶。
引路的小碑女松了口气,跟着笑了起来,这才是往日里的小郎君嘛!上房里的杨老夫人原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听见这一声,眉头顿时舒展开来,不待武敏之进门行礼,便一迭声道:“快坐下,快坐下!你不是早进家门了么,去哪里逛了?”
武敏之gān净利索地叩首一拜,起身后才敛眉答道:“在门口遇见了去抓药的管事,因此先去了西院一趟。听说母亲过几日要去施斋,敏之原想劝劝的,婢子却说如今母亲不能动气伤神。”
他抬起眸子,认认真真地看着杨老夫人:“袓母可是要告诉敏之此事?”
杨老夫人的脸色黯淡了下来:“不错。你母亲这两年一直心qíng郁结,医师们都说再不能如此下去的,倒是让她多出去散散心,只怕还能好些……”
沉吟片刻,她到底只是长叹了一声:“敏之,你母亲这两年受的罪已经够多了,你莫要再跟她置气!”
武敏之眸子一暗,沉默片刻才低声道:“孙儿知道了。”
杨老夫人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叹息着点了点头,脸色有些欣慰,又有些伤感:“那就好。这次你母亲出门总要八九日,我实在有些放心不下,可皇后这边又有些事qíng我走不开,不如你陪你母亲一趟?那边我都已让人打点妥当料了,你权当过去躲个清静吧。”
武敏之默然点头。杨老夫人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了和蔼的微笑:“这就好!对了,今日朝堂上没什么事qíng吧?”
武敏之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淡淡地道:“自然无事。”
杨老夫人脸色微沉,声音也跟着沉了几分:“敏之……”
武敏之心头一突,耳边似乎又响起了祖母关于自己应该感激皇帝和后的那些絮絮叨叨,忙抬头看着她含笑补充了一句有件事袓母大约也听说了,如今正值吏选,偏偏杨相病倒了,赵仁本的人望又不够,圣人不知怎的又想起了那位李安期,已下诏让他即刻回京。”
杨老夫人的脸上没有露出半分惊讶:“是么?李安期如今也算学了点乖,没那么目中无人了,算来这已是他第三回掌管吏选,这回总该做得长远些才好!”
武敏之心里雪亮,这李安期只怕是走了自家祖母的路子了。如今这宰相和吏部的任命,皇后都未必能cha得进手,倒是祖母在圣人面前还能说得上话……心底仿佛有什么地方一阵剌痛,他挑眉笑了一声:“只怕有些难。 这位子热得太过,这些年里烫坏在上头的人着实不少,倒还没见过谁能坐得长远,不然圣人也不会又想起李安期了。”
杨老夫人愣了愣,板起了脸:“胡说!吏部是何等要紧的地方,被你一说倒成了笑话儿,你也是当差好几年的人了,什么时候才能有个正形!”
武敏之依然是笑吟吟的:“横竖有祖母教导呢!”他微笑的面孔上仿佛有光华流转,杨老夫人瞪了他两眼,到底还是绷不住摇头笑了起来。屋里几个婢女的目光也或明或暗地落在那明珠生晕般的笑颜上,半晌都无法挪开。
只是两日后的清晨,当库狄琉璃在荣国夫人府的内院门口看见这样一张笑脸时,却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半年,因裴行俭不在长安,她又要为义父苏定方守孝,平日除了去于夫人那里,几乎不大出门。虽然也与武夫人一道去寺庙上过几回香,却不曾踏入荣国夫人府半步,自然也没见过武敏之。没想到几个月不见,这位倒像是变了个人!瞧着那弯起的眼角和浅浅的酒靥,琉璃眨了好几下眼睛,这才相信自己的确不曾眼花。
武敏之的声音也满是笑意:“祖母放心,孙儿再是不济事,总还勉qiáng能供母亲和几位夫人驱使。”说完便转身向众人含笑行了一礼,仪态竟是说不出的温文亲切。琉璃胳膊上顿时又起了层寒栗。
杨老夫人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掠过,微笑着点了点头:“这一次就烦扰各位了。诸位在那边多散散就好,有事尽管吩咐敏之夫妇,千万莫见外。” 这次她请的人着实不算少,除了琉璃,还有近来与武夫人常有来的崔十三娘和阿媛,大约是为防万一,连阿凌都被请了过来。听得这样一句,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了声“不敢”,倒是把杨老夫人逗得笑了起来:“客气什么,你们算来都是敏之夫妇的长辈……”她的目光在阿媛脸上停了停,笑着补充了一句:“就算不是长辈,也是我请的贵客,尽可使唤得他们! ”
阿媛被这样打趣了一句,低头默默地数起了地上的蚂蚁,耳朵却不争气地透出了些嫣红。大伙儿都有些忍俊不禁,武夫人依旧有些苍白的脸上也露出了笑意。杨岚娘平日里便最护着阿媛,忙上前两步笑着接下了话头:“祖母说得是,孙媳定然会尽心服侍母亲和诸位夫人。今日风大,祖母可是早些回房歇息吧。到了那边,孙媳日日都会打发人回京报平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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