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也纷纷开口,把杨老夫人劝了回去,目送着她离开,方各自上车。顾盼之脸上的微笑慢慢收了起来,待得翻身上马,顾盼之间又恢复了那副清冷如雪的模样。琉璃一眼瞧见,不由大大地松了口气,这样子才对嘛!随即又有些发愁:他怎么也会跟着过去?可别闹出什么幺蛾子才好!
她们此次要去的法常庵着实不近,好在长安城通往终南山的道路极为工整宽阔,风和日暖,车轻马疾,huáng昏之前终于到达了名寺林立的北麓。
一路上看着窗外明秀的chūn日景致,听着车内欢快的稚嫩笑声,琉璃心里头那些乱糟糟的qíng绪也渐渐被抛到了脑后。如今这qíng形下,她自然不敢跟武家断了jiāoqíng,也不敢牵涉太深,可这一次,杨岚娘是以荣国夫人的名义亲自上门来请的,于qíng于理都推脱不得。她还在孝期,官里都可以名正言顺的不去,却没理由拒绝来寺庙;连“三郎还小”的理由,都被杨岚娘笑吟吟地接下了:“我家大郎也会过去,他们小哥俩倒是正好做伴。”
如今这小哥俩便在车内玩得不亦乐乎。大郞武琬比三郎大了三个月,个子却还略瘦小些,生得眉目jīng致,皮肤粉白。三郎原是个虎头虎脑的漂亮娃儿,与他一比便显得有些傻大黑粗。两人都是刚刚学说话,咿咿呀呀的居然讲得有来有往,虽然隔一会儿便会为了平日绝不会放在眼里的玩具吃食你抢我夺一番,却到底比平日带着轻省。而听着奶娘婢子对着这粉雕玉琢的小武一口一个“大郎”,琉璃那颗被“库狄大娘”摧残了十几年的心灵更是获得了极大的安慰。
此时下得车来,眼前的风光愈发令人心神为之一慡。只见四面山峦如翠,远处碧波dàng漾,若gān寺庙佛塔错落点缀在青山绿水之间,正是huáng昏时分,晚课的悠长钟声回dàng不绝,却愈添了一分安详静谧。
琉璃四下打量,暗自点头。终南山与佛门原是渊源深厚,号称“无地不寺,无寺不奇”,从大名鼎鼎的东汉白马招觉寺,到鸠摩罗什曾经开场译经的大寺,再到华严宗的发祥地至相寺、律宗的祖庭净业寺……无数名刹宝寺都坐落在这重峦叠嶂之间,放眼望去,那些不沾尘埃般的飞檐塔刹不惧把山水映衬得分外空灵清明,便是迎面而来的微风里,仿佛也染上了幽幽的檀香。
一行人原本多是信徒,好几个人已不由自主地念起了佛。武琬被杨岚娘提点了一句,也学着母亲合十低头,小大人般的模样说不出的可爱。三郎却是东瞧瞧西看看,突然拍着自己的肚皮大声道:“吃ròuròu!”
琉璃吓了一大跳,忙一把抱起这小吃货,还没想好如何救场,那边厢,三郎刚结jiāo的好兄弟也破了功,有样学样地嚷了起来:“吃果果! ”
裴三郎气势如虹地嚷了回去:“吃ròuròu! ”
武大郎委屈地瘪起了嘴:“吃果果!”
两个孩子奶声奶气的叫嚷声远比钟声响亮清脆,佛门圣地的清净氛围一时间dàng然无存。几位衣履洁净的比丘尼原本正含笑走来,衣袂飘扬,颇有出尘之态,听到这两声“吃ròuròu”,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有些僵硬。
琉璃心里发虚,狠狠地瞪了三郎一眼,低声训斥道:“不许叫唤了,谁教你这么乱嚷的! ”这小家伙,原是按着外孙的身份给苏定方守了五个月的孝,结果前两个月一开荤却愈发馋ròu了一那也得分个场合好不好?
三郎眨巴眨巴圆眼睛,笑得露出了八颗小白牙:“阿娘,阿娘教,吃ròuròu。”
琉璃顿时很想望天,这祸害难道真是自己亲生的?
好在比丘尼们到底见多识广,一怔之后脸上又重新堆上了无懈可击的微笑。领头的中年女尼笑容尤其亲切和蔼,上来礼数周到地问了好,又引 着众人进了寺院。
这尼寺门庭朴实,里头却别有dòng天。正院是两进极其素洁的殿堂,按照三阶宗的规矩连佛像都未设,西侧院却是宽阔幽雅,几个小小的院落点缀其间。里头早已被荣国夫人府的管事娘子们打点妥当。分配给琉璃的小院里几树芭蕉绿意盎然,三间禅房jīng洁如画,琉璃溜达了两圈,终于找到了度假的愉快感觉。
三郎更是兴奋,撒了欢的在院中乱跑,rǔ娘追得气喘吁吁。琉璃忙一 把捞住了他,认认真真道:“三郎,这里不是咱们家,你一定要乖些,不能再嚷嚷着要吃ròuròu,不然咱们就不能在这里玩,只能回家了。”
三郎睁大眼睛看着琉璃,认真地点头:“要玩。”琉璃刚刚松了口气,他又诚恳低补充道:“要吃ròuròu。”
琉璃只能仰天长叹,并继续怀疑人生。
好在这法常尼寺信奉的三阶宗虽是力倡谦卑苦行,对施主们却是十二分的股勤周到,每日里做出的斋菜花样翻新,味道更是极为出色。接下来的几日里,三郎虽然惦记着吃ròuròu,到底没有嚷嚷出来。他平日并无同龄玩伴,如今有武家大郎混在一处,又可以到处游山玩水,过得自是好生快活。
这次武夫人是在尼寺边上的信行禅师塔寺里设了七曰的五百僧斋,施斋义事自然无须她亲自打点。琉璃和崔十三娘深知自己的任务所在,配合默契睇撺缀着武夫人到附近各处寺院上香。每日慢慢行走在这青山绿水之中,听着十三娘的如珠妙语,阿凌的cha科打诨,莫说腼腆的阿媛渐渐露出了娇憨活泼的本xing,连武夫人眉宇间的倦意都轻了几分。武敏之也仿若换了个人,每日耐着xing子护送她们来去,偶然还能露出一个半个的笑脸。
有美食可用,有美景可看,琉璃心满意足之余,只嫌光yīn太快。转眼间七日斋会已告圆满。这一天,她歇过午觉,见三郎还在酣睡,便让小米几个先收拾行李,自己出门直奔尼寺上座镜月尼师所住的禅院而去,盘算着要跟这位主事打个招呼,过些日子也好带于氏婆媳来散散心。
镜月的禅房是在寺庙东院的一处僻静所在,琉璃这几日里也陪着武夫人来过两回。大约还是午休时分,一路行来,倒是没遇上几个比丘尼。琉璃暗暗松了口气。三阶宗的出家人认为众生皆佛,因此最是谦卑多礼,看见她们都会郑重其事地合十蹲身,举掌过顶。每每被这样礼遇,琉璃就有些不自在,深觉这佛寺什么都好,就是比丘尼们太客气了。
到了小院门口,却见柴门微合,一片寂静,平日应门的小尼竟然也是不知去向。琉璃纳闷地四下看了几眼,抬手叩了叩门,等了半晌,里面也无人应答。她正准备转身离去,柴门突然“吱”的一声开了,露出的竟是镜月本人那张和善的面孔。看见琉璃,她明显怔了一下:“库、库狄夫人?你是……來寻韩国夫人的?”
琉璃不由有些意外:“韩国夫人也在尼师这里?”
镜月眨了好几下眼睛,倒是笑了起来:“韩国夫人也是刚到,我正想给夫人煮些茶喝,又怕怠慢了韩国夫人,库狄夫人来得正好,不如也进来坐坐,待会儿一道喝两杯?夫人请!”说完侧身伸手一引,笑容温和殷勤,琉璃一句巳到嘴边的“不好打扰”顿时没法再出口。
小小的院落里并无人影,走到那三间禅房前,镜月抢先一步打起了中间屋子的门帘,武夫人果然正端坐在屋内的蒲团上。琉璃迈步走了进去,还未来得及向武夫人行礼,镜月已欠身笑道:“两位夫人且坐一坐,镜月去拿些茶。”帘子一落,脚步声竟是匆匆地去得远了。
琉璃略觉纳闷,倒也没有多想,上前两步向武夫人请安:“琉璃叨扰夫人了,夫人是何时过来的?”
武夫人一直低着头,嘴里似乎在喃喃地念着经文,听见这一声才慢慢抬头看了过来,脸倒是对着琉璃,眸子却一片空茫,半晌才点了点头:“坐。” 这屋里只放了几个蒲团,一个在武夫人对面,另外的却在远远的屋角里。琉璃看了两眼,只得在她对面的蒲团上坐了下来,含笑问道:“夫人午间没有歇息么?阿霓怎么没跟着?”
武夫人的目光依然像在看着极远的地方,声音也仿若梦游:“尼师,你说我怎么歇息呢?我明明斋也施了,功德也舍了,可为什么月娘还会抱着她的孩儿,跟我说,他们还是饿?”
琉璃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背脊上直蹿上来,猛然间明白了镜月为何走得那般匆忙。她忙把身子悄悄往后一缩,正要想法子开溜,武夫人却突然探身紧紧抓住了她:“尼师你别走!你不是说我命格贵重,定能得偿所愿么?说以前种种不如意,不过是为了成全我的造化么?
“可是月娘和她没出世的孩子,我当真不是有意咒他们去死的!我只是一时气急了口不择言而已,我真的没想让他们死,我没有……”
琉璃脑袋“嗡”的一声,心中叫苦不迭,武夫人这几日不是好多了吗?怎么突然魔怔了?她害没害死月娘不说,大概自己这回要被她害死了!她忙挣了挣:“夫人,夫人,您弄错人了,您看看我,我不是尼师!”
武夫人却是充耳不闻,一双眼睛愈发雾蒙蒙的没有焦点,手上却如铁砸般紧紧扣住了琉璃的手臂:“尼师,尼师你听我说,我是真的没想到事qíng会变成那样……我也不是故意耽搁月娘的!那些年我总是带着她出入宫,是因为在我心里,她一直都是个娇娇软软的小人儿。直到母亲开始跟我商量她的婚事,我才发现她长大了,可母亲提的那些人,如何配得上她?我自然要帮她挑个如意的!却没想到、没想到圣人居然会……他会……“那时正赶上媚娘刚生下小公主,身子有些亏虚,我和母亲守在含凉殿里一步不敢离开,这才没去留神其他的事。等我们注意到圣人居然只匆匆露了两次面,月娘却一直不见人影时,一切都已太晚,太晚了!我从没见媚娘那样动怒过,母亲也气得不行,可又能怎样?我们才把月娘带回府,那边圣人的诏书便下了,封她做了魏国夫人! ”
琉璃心里哀叹一声,眼下这qíng形,她就算把武夫人一棒子敲晕大约也无济于事了吧?谁能相信自己什么都没听说?
武夫人的声音并不算高,但回dàng在这禅房里,却清晰得有些骇人:“尼师你听听,是国夫人!是跟母亲,跟我一样的国夫人,还是魏国夫人!我们能怎样?不是我要把她推进那火坑的,我原是宁可抗旨也不想让她去的, 但母亲去了宫中一次,回来便改了语气。母亲说圣人这次心意甚决,媚娘前一回便是险些被废,此次若是硬要逆了圣意,只怕会生出祸端。还说月娘到底是自家人,她若是愿意进宫,总比让旁人出头qiá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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