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觉得这事太不成体统,母亲便把月娘叫出来,问她的意思。如果她说,她愿意进宫,说是能伺候圣人是她的福分!我哭也好,骂也好,劝也好,她都不肯听我一句,还说我莫要拿她跟我自己比!等到宫中接她的车马仪仗过来之后,她提起裙子就跑了出来,跨出门槛后还回头跟我笑了笑!”
她的脸颊上渐渐燃起了两抹异样的嫣红,声音也变得尖利起来:“她居然对我笑,笑得那么得意,那么欢快……“从那天之后,我就不想再见她!只听说她在宫里风光得很,圣人让她住进了金銮殿,宫里但凡有好东西,也都先紧着她挑选,连皇后都要退避三 分。母亲也跟我说,就是因为她,圣人答应皇后罢免了两位宰相,答应让皇后去泰山亚献……所有的人都觉得这是好事,对月娘好,对武家好,对媚娘也好;只有敏之不高兴,给我脸色看,跟我发脾气,可谁又问过我高兴不高兴?
“我越来越不愿意进宫,连这些事qíng都不想听到。我原想着这辈子就这样熬过去也就罢了,可那年月娘从泰山回来,竟突然回家来找我。她跟我说,她有身孕了,让我帮忙找几个可靠的嬷嬷进宫帮她。她还让我不要怕媚娘,媚娘能做到的事qíng,她日后都能做到!
“我唬得慌了神。我再是怨她轻狂,也知道她这话说不得,这事更做不得。我让她不要胡思乱想,她实在想要这孩子,便去跟姨母、跟祖母好好分解,去求个qíng。媚娘看在一家人的份上,说不定能容她有个名分,生下这孩子。她却又笑了,她笑我胆小,笑我相信旁人也不相信自己的女儿。她还说我不肯帮忙就算了,自然有人上赶着的来帮她,只要我莫去告密,她便能顺顺利利生下这孩子来!
“走的时候,她又回头冲我笑了笑,还是那种得意又欢快的笑,我就、我 就……”
武夫人突然沉默下来,一双眼睛幽幽然深不见底。琉璃只觉得心底发寒,忙道:“夫人,夫人你快看,天色晚了,咱们快回去吧,老夫人还在等着我 们呢!”
武夫人的双手突然颤抖起来,力道却反而更大了些:“那天我一个人在屋里不知坐了多久,突然有人过来说,母亲在等我。我到了母亲那里,母亲一眼就看出了不对,追着问我,我到底还是绷不住说了实话。月娘和敏之大了之后,都不肯再听我的,倒是对祖母还算孝顺,我求母亲去劝劝月娘。可是月娘早就走了,没有回宫,也不知去了哪里。母亲转身就进了宫。我坐在家里等母亲的消息,我等了整整两天,等到的消息却是,我的那两位堂兄在献食中下了毒,想害媚娘,不曾想宫里照例让月娘先挑,那毒饼竟被她吃了!
“我一听就全明白了,难怪月娘会生出这种念头来,她说会上赶着来帮她的,原来是那两个!那两个忘恩负义的混账被媚娘发配到穷山恶水后,心心念念巴望着回长安,早求过母亲和我好几回,母亲和我怎么肯理他们? 他们便找到了月娘,也不知谋划了什么……结果,正好全撞在了媚娘手里!
“我真恨啊!我恨这两家子混账,居然敢挑唆着月娘生出那样的野心;我恨母亲偏心,什么事都只为媚娘打算;我恨媚娘事qíng做绝,竟然下得了这样的狠手!我更恨我自己,一辈子稀里糊涂,什么都不爱想,什么都不爱管,出事前没早日给月娘找个夫婿,出事后也没有好好教她,竟让她一步步走上了这条死路!
“还有他!月娘到底是怎么死的,我都看得明白,他又装什么糊涂?他容着媚娘对那两家赶尽杀绝,他纵着敏之在朝中呼朋引伴,为的是什么? 还不是心里有愧!他明明知道媚娘的手段,为什么还要这样抬举月娘?纵着她跟媚娘作对,却又不好好护住她!那日在蓬莱殿里,他一见我就落泪,让我莫要怪他。莫要怪他?他想得好!我为什么不怪他?
“明明是他害死了月娘!”
武夫人的声音凄厉无比,一张脸被刻骨怨毒扭曲得近乎浄狞。琉璃不由闭了闭眼,手臂被抓住的地方疼得钻心,此时她却无暇理会,满脑子转的全是——原来如此!原来还有这样的内qíng,难怪武后会突然对月娘痛下杀手,难怪对武氏兄弟那样深恶痛绝,难怪月娘是在宫里出的事,伺候武夫人的婢子们却被处理了个gān净……只是眼下,自己又该怎样脱身?正思量间,就听外面突然传来了“砰”的一声。
琉璃这一惊非同小可,想起身去看看,武夫人却几乎把全身力气都用在了两只手上,她挣了两下都无法挣脱,大急之下只能压低声音叫道:“夫人,外面有人说话,是不是圣人到了?夫人,您让我出去迎一迎!”如果杨老夫人都无法让武夫人清醒一些,也许皇帝可以?
武夫人扭曲的面孔上露出了一个奇异的笑容:“迎他?迎他做什么?那个人,一生一世都只敢躲在别人后面,让别人去动手做他想做的事qíng! 他想杀长孙太尉,却只敢让媚娘去动手!他想废媚娘,却只敢让上官仪去顶缸!他眼见着自己的心腹帮手和亲生骨ròu身首异处,却是敢怒不敢言,只是宠着月娘,让月娘去顶撞她去气她!他除了躲在那张龙chuáng上当他的太平天子,就只会说……”
她的声音突然诡异地低了下去,带着点颤巍巍的沙哑:“顺娘啊,你莫要怨朕,眹也是没有法子,我虽然是大唐天子,这宫里宫外,哪个真的肯听朕的?朕心里的苦,又有谁知晓?”
琉璃几乎骇然失笑,武夫人锐声笑了起来:“尼师,你说,他这样的人,死后定然进不得佛国吧!定然也会和我一样下地狱吧! ”她定定地看着琉璃,目光中仿佛有火焰燃烧。
琉璃心里一万个同意,到底不敢真的答出来,只是含糊地“嗯”了 一声。
武夫人的嘴角微微扬了起来:“好,好,那我就放心了!”
琉璃心头一颤,这样的笑容,那日在蓬莱宫里,她在武后脸上分明也看见过!武夫人和武后模样并不太像,但这一刻,两张笑容却几乎可以重叠起来,都是那么嘲讽,那么冰凉……武夫人突然松开手俯身在地,对着空中连连叩拜:“佛袓在上,我们这些人确都该下地狱,但月娘不该啊!她才多大?她不懂事,她也没害过人!我生气时是骂过她咒过她,我是说过她要找死就赶紧去死,莫连累了旁人!可这只是气话,我真的不知道这会是我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月娘,月娘她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啊,再是恼她气她,我也不会真的想让她去死!
“若不是信着佛祖,听到月娘的死讯时,我就随她去了!横竖活着也不该是受煎熬。可我不敢犯杀戒。后来明先生又说,一切都有定数,月娘是命数不足,受不得那么大的富贵。明先生还说,我也有我的命数,若是故意求死,反而会折了儿女的福分。所以我不但要活着,还要好好孝顺母亲,为来世积福,为儿女积福!
“佛祖明鉴,我就是在为他们积福。圣人想听什么,我就说什么,我跟他说我不怨他;母亲想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带着阿媛一趟趟的进宫;就算敏之恨我怨我,觉得是我不肯听母亲的安排才害了月娘,我也从来不跟他分辩!这样,他有圣人照看着,有母亲护持着,日后是不是能多点长长久久的福分……”
琉璃忙悄悄往后挪了挪,踮着脚退出了屋子,几步走到了院门外面。外面依然是静悄悄的没有人影,她这才抚着胸口长出了口气,背上早已是一片冰凉,武夫人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回dàng不绝一她之所以会如此难以释怀,不仅仅是因为伤痛吧?更多的大概是内疚,因为她真的妒忌过、诅咒过自己的亲生女儿……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簌簌声响,琉璃吓了一跳,转头去看,却见镜月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手上当真捧着一套青瓷茶具,看见琉璃,仿佛也吃了一惊:“库狄夫人?韩国夫人她、她可还好?”
琉璃不由牙根发痒,满面堆笑地迎了上去:“尼师可算回来了 !尼师走得太快,我倒是想陪韩国夫人说说话,可夫人不知怎的,眼里却看不见我, 只是一口一个尼师,我也只好赶紧出来找您了。不信您去听听,夫人只怕这会子还在跟尼师说话呢! 这可如何是好?”今日的武夫人之所以突然迷了心窍,多半就是被这位尼师的胡说八道触动了心事,她有本事惹祸,却没本事收场,居然想把自己拉进来顶缸!
镜月目光闪动地看了院门两眼,突然长叹着念了声佛:“地藏菩萨在上,贫尼不敢欺瞒库狄夫人。适才韩国夫人过来,是让贫尼为她解梦,言语间颇有些颠倒。贫尼便想着给韩国夫人煮点清心宁神的药茶,也能让她定定心思。没想到库狄夫人也过来了。 夫人还没进门吧? 不如这便随贫尼一道进去?”
琉璃不由一楞,镜月这话是什么意思? 主动帮自己撇清却又想让自己进去?她笑了笑:“既然韩国夫人在里面,又有话要对尼师说,我还是不去打扰的好。” 镜月抬头看着琉璃,神色谦卑又诚恳 :“贫尼自知唐突。可贫尼算什么人物? 若是惹恼了夫人们,莫说贫尼死无葬身之地,这间小庙只怕也难得好结果。今日之事,贫尼原不敢令夫人为难,只是想请夫人一道进去劝劝韩国夫人,不谈旧梦,且品新茶。 韩国夫人心思有些重,有夫人在,大约还能听劝些。何况等到韩国夫人醒来神来,万一问及前事,有夫人在,贫尼的话她也能信不是?” 琉璃皱了皱眉,原来镜月打的是这个主意! 一则是看自己有没有法子让韩国夫人清醒过来,再者便是估量着自己刚回长安,与那些旧事无gān,正好与她互相作证,抵死不认曾听到过那些要命的话……琉璃想了想,还是揺头笑道:“尼师太过抬爱了,尼师德高望重,能言善辩,琉璃望尘莫及。 若是韩国夫人不肯喝茶,或是喝了之后依然故我,我一个外人,又能有什么法子?”
镜月毫不犹豫地道:“若真是如此,贫尼定然不敢连累夫人。此次贫尼惊扰了夫人实在是万不得已。日后夫人若有什么吩咐,贫尼定然万死不辞 ”说完也不管手里还端着沉重的托盘,深深地弯下了腰去。
琉璃心里叹气、这话自然未必能信,但事到如今,就算镜月让自己离开,自己真敢掉头就走吗?她索xing也含笑欠了欠身:“尼师太过客气了,相逢即是有缘,琉璃愿听尼师派遣。”
52书库推荐浏览: 蓝云舒 宫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