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摇头:“这倒是没听说,适才婢子去取饭时,没遇到那边院子的人,今日送而斋饭的尼师又换了两个生面孔,婢子也就没多问,只怕都在忙着收拾吧。”
她一面快手快脚地放好了碗碟,一面感慨:“说起来这出家人也是会装样的,平日看着那般勤快谦和,咱们人还没走呢,昨日的脏污也没人来收了,今天的院子也不打扫了,刚才婢子走了一路,竟是一个人也没遇到!”
琉璃心里微微一沉,转头看着院门的方向,半晌没有做声。
院门之外,偌大的庭园的确是格外宁静,被雨水冲刷过的花木绿得沁人心脾,将尚未散去的薄薄雾气也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青色。往日里洒扫的沙弥尼和来往的婢女都是不见人影,唯有不知名的小鸟在花木深处你唱我和地吊着嗓子。
一片寂静之中,庭院靠西的凉亭里,突然传来了一阵细碎的人语。那凉亭四下开阔,半个人影也藏不住,说话的人却依旧把嗓子压得低低的,仿佛亭外每一根树梢上都可能藏着偷听的耳朵。只是说着说着,其中一人突然拔高了声音:“什么叫找不到人了?尼师这话是什么意思! ”
镜月恭恭敬敬地欠身行了一礼。大约一夜未睡,她的双眼微红,僧袍发皱,面孔显得极为憔悴,声音倒还镇定如常:“少夫人息怒,贫尼也不大清楚里头的缘故。贫尼昨夜一直守在杨娘子的院子里,没敢出去一步,少夫人适才来传那几个弟子时,贫尼才晓得她们都没在房中。小庙的规矩原是出家人就该出外化缘,这几日因韩国夫人施斋,弟子们才日日就近吃斋,如今出去化缘也是寻常,还请少夫人且等一等再说。”
杨岚娘冷冷地盯着镜月,不发一言。她显然刚刚梳洗打扮过,脸上妆容齐整,迎蝶粉少说也打了三五层,身上是一件簇新的碧色团花夹缬胸襦裙,与满园的绿意相映生辉,只是此刻衬着她粉底都掩不住的灰败脸色,那原本鲜活的绿色仿佛也带上了一股隔夜菜般的晦暗,目光也显得愈发yīn沉。1镜月不安地挪了挪脚步。讷讷道:“要不,贫尼让弟子们去附近找一找?却不知少夫人此刻着急传唤她们,所为何故?”
杨岚娘微微一怔,阿媛空dòng的眼神、武敏之沾血的白袍在脑中一闪,她无声地吸了口气,才把那股钻心的滋味qiáng压下去,脸上又恢复了豪门主妇的端严,语气也是无懈可击的淡漠:“杨娘子那边如今只有两个婢子,总要人做些粗活,与其找旁人,倒不如就用昨夜那几个。”
镜月明显地松了口气:“原来是为此事,少夫人放心,这附近原有些残疾之人靠着为寺院效力度日,不如贫尼这便找上两个聋哑的老妇去那院里伺候?”
杨岚娘皱眉不语,一时有些拿不准她是真的糊涂,还是故意装傻。出了这样的事,知qíng者自然都要扣住,自己昨天心神大乱,一时竟没注意那几个尼姑是何时离开的……看着面前这张神色恭谨却并不卑微的面孔,昨日的点点滴滴在她脑海里渐渐连在一起——当时看着一切安排都是寻常不过,可这么大的事,如今除了那几个尼姑婢子,竟再没惊动旁人,这样的安排,岂是糊涂人随手能做到的?
她心中大凛,脸色倒是柔和了一些:“明人之前不说暗语,尼师原是恩虑周全之人,只是那几位师父,还是早日请回寺院才好。毕竟事关天家,若是漏了一句半句出去,不晓得要害多少人!”
镜月垂着眼帘笑了笑:“少夫人过奖,贫尼愚钝胆小,因此凡事上都会多个小心,弟子们也是如此。唯一可取的,不过是一片向佛的虔心罢了。夫人放心,菩萨在上,贫尼不敢妄言,这等大事,我等若敢搬弄口舌,让旁人听见了一星半点,便让我等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杨岚娘眉头不由皱得更紧,有些事qíng,不是她放心不放心的问题,而是太过要紧,绝不是一个毒誓就能应对过去的,别说老夫人那边,就是她自已……她放缓了声音,一字字道:“尼师名德重望,我自然是信的,只是那几位小师父到底还年轻,昨日又受了惊吓,难保不私下议论,犯下大错。让她们在这边院子里多待几日,也是为了她们好。尼师德高望重,我等再是儿狂妄,也不敢对尼师如何。倒是几位师父若是就此不见踪影,旁人难免不会疑心尼师另有图谋,这又是何苦?”
镜月脸色变得郑重起来:“少夫人,菩萨在上,贫尼不敢诳语,贫尼是当真不知这几位弟子如今在何处。我宗原是最重苦修,弟子们出门修行个一年半载也不算什么,这几位弟子又都是受了足戒的比丘尼,终南山内外,哪里去不得?少夫人说得有理,她们都还年轻,又受了惊吓,若说她们会不知死活在外妄议,贫尼敢以xing命担保,她们决计不敢!但若说她们一时糊涂,吓得悄悄跑了,却当真是难说。少夫人您看,这该如何是好?”
杨岚娘原本就不好看的脸色顿时更加yīn沉起来。她们要真是跑了,这终南山里的佛寺少说也有上百家,难不成还能一间间找去?三阶宗的出家人又的确最能吃苦挨饿,这时节往野地里一钻,只怕神仙也找不到她们!她忍不住冷笑了一声:“那几位都是尼师的高足,下落么,自然还得着落在尼师身上!”
镜月叹了口气,语气却十分平静:“贫尼愿听任少夫人发落。”
杨岚娘冷笑了一声,正要搁下两句狠话,镜月已退后一步,深深地弯腰行了一礼:“少夫人请听贫尼一言。其实少夫人不必太过忧心,这几位弟子既然都受了足戒,哪个敢犯口舌?犯戒之业从来都是最重。所谓劫数,原本都是因业而生,若是为避劫而造业,日后定然会有更大的恶果!这世上的造业者,谁能逃过报应?不报今生,必报来世,不报自身,必报后人!所谓因果循环,报应不慡,少夫人如此慧根,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杨岚娘脸色微变,低声喝道:“尼师!”这镜月说的是她的弟子们吗?分明是在说自已若是为了捂住丑事而杀人灭口,以后是会遭到报应的!
镜月抬头诚恳地看着杨岚娘,语气越发平静舒缓:“少夫人请恕贫尼造次。韩国夫人与少夫人此来,原本就为了积福。布施造塔,自然都是极人的功德,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若少夫人能慈悲为怀,日后的福报定然比施几万僧斋、造满寺佛塔更大。人世间,金银爵位,不过是过眼云烟,唯有这祖上的福报,才能真正荫佑后人。请少夫人三思。”
她的声音轻柔之极,却如梵钟般带着种说不出悠悠回韵。杨岚娘心里一动,眼前仿佛出现了儿子粉嫩的笑脸。劫数、报应……几年来耳闻目睹或暗自猜测的种种变故涌上心头,她只觉得背上仿佛有寒风chuī过,满腔的怒火都化成了隐隐约约却又无边无际的恐惧。
怔了好半晌,杨岚娘才轻轻吐了口气:“尼师慈悲,只是有些事qíng,弟子也做不得主,还望尼师守紧门户,唤回令徒,留待荣国夫人来做决断!若是激怒了祖母,弟子也是无可奈何,望尼师好自为之。”她欠了欠身,转身下了台阶,那碧色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青葱花木之间。
镜月慢慢走出亭子,四下打量并无人影,方举步往琉璃所在的院子而去。没走多远,只听前面脚步声响,前面的道路转弯处,一个月白色的高挑身影从薄雾中脚步轻捷地走了过来,正是她要找的人。
镜月心头一松,忙走上两步欠身行礼,低声道:“夫人果然慧眼如炬,一切均如夫人所料。托夫人的福,如今此事惊动之人极少,杨娘子已安顿妥当,知qíng的弟子们也都避了出去,少夫人亦未追究。只是荣国夫人或许转眼便到,少夫人让贫尼去将弟子们寻回,以免惹怒荣国夫人。还有周国公, 他既然听到了韩国夫人在贫尼禅房中说的那番话,又gān出了这等事体,保不齐便会将缘由告知荣国夫人。鄙寺该如何应对,恳请夫人再指点一二!”
果然如此!琉璃暗暗叹气,低头还礼:“此事全靠尼师处置妥当,琉璃不敢居功。周国公还好说,他xing子偏激,却并非不识利害,未必会对荣国夫人实话实说。”那位武敏之既然知道在杨老夫人面前装乖讨好,想来也是个识时务的俊杰,就算事发,他自认一时见色起意,胆大妄为,总qiáng过让杨老夫人知道他是已经知道当年事qíng的真相,存心要报复。倒是荣国夫人……想到那张威严刚毅的面孔,琉璃的语气也郑重起来:“荣国夫人xing子刚qiáng,手段果敢,微言讽喻或软语求饶对她用处只怕都是不大。不过她毕竟信佛多年,又最看重韩国夫人与周国公。尼师若是不卑不亢,顺着她的话去剖析利害,凡事多为韩国夫人与周国公着想,或许还能奏效。再者,荣国夫人如今最忌讳者,应是此事外传,被皇家得知。少夫人既然要尼师寻人,尼师不妨派人去附近几座大寺里去找一找昨日的几位师父……”
镜月略一沉吟便合十念了声佛:“多谢夫人指点,菩萨保佑,贫尼与德业寺的都维尼倒是有些jiāo往,贫尼这便派人去问问,那几位不肖弟子是否扰了她去。”
琉璃点头:“如此更好。”德业尼寺原是皇家寺院,主事尼师自然比寻常的高僧大德更有威慑力,加上最要紧的几位比丘尼都已离开寺院,杀人灭口不但徒劳无功,反而会引来旁人的怀疑。杨老夫人再是手段铁血,大概也不会轻易动手了吧?只是此事到底会如何收场,她当真是一点头绪都没有……想到阿媛,想到武夫人婆媳,她忍不住深深地叹了口气。
镜月忙道:“夫人放心,此事无论荣国夫人如何决断,贫尼都绝不会连累到夫人!夫人的大恩,贫尼无以为报,夫人日后若有用得着贫尼的地方,尽管吩咐就是。今日贫尼就不耽误夫人了,这便告退。请夫人多多保重。” 说完举手至额,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
琉璃一怔,赶紧低头道了声谢,目送着镜月的背影,一颗心不知为何却怎么也“放”不下来。她这次开口示警,虽是有助于控制事态,让卷入的人尽可能少些,却也把自己与镜月更紧地捆在一起,留下了好大一个隐患。 如今,也只能但愿这位尼师言而有信,此事莫出意外!
她心神不宁地走到了武夫人的院子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方抬手敲响了门环。
门“吱呀”一声开了,看门的小婢女脸色多少有点紧张,见了琉璃,着急忙慌地行了个礼:“库狄夫人稍等片刻。”说完掉头跑了进去,在禅房外高声报了一句“库狄夫人求见”。
52书库推荐浏览: 蓝云舒 宫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