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俭笑道:“不过是寻个人带路,早办妥了,明日一早,咱们便去鸣沙山。”
鸣沙山?琉璃吃了一惊,那沙丘月泉,自己当然也是想过要去看一看的,可他怎么……裴行俭转头看着她微笑:“横竖要歇两日,我也一直想看看那沙山月泉,与你原先梦里见过的是不是一个模样。”
琉璃怔了怔才记起,当年在瓜州时曾与他随口说过,自己以前梦见过这片戈壁沙丘,没想到他到现在还记得!而眼前这双眸子里的温暖笑意,也依旧和那时一模一样。她不由也慢慢笑了起来:“好,我这便去准备。”
三郎原本正笑得开心,突然见琉璃起身要走,忙“啊啊”大叫了两声。琉璃笑嘻嘻地回身捧住他 的脸蛋,轻轻一挤,手心里顿时出现了一个滑稽的鬼脸:“小鸵鸟,明日到了月牙泉,阿娘非得给你洗上十遍脸不可,看你能不能将头扎到沙丘里去!”
三郎傻傻地瞪大了眼睛,待听见“洗脸”二字,才 “呜呜”地抗议起来。琉璃松开手,满意地看见这张小脸又皱成了十八个褶的包子。她拍拍手转身出门,没走几步,身后便传来了裴行俭无奈的声音:“三郎莫怕,莫怕!阿娘唬你玩儿呢,什么鸵鸟……”
琉璃脚下差点一绊:糟糕,自己怎么连非洲特产都顺口说出来了!
她心里忙忙地编好了一套说辞,又反复过了两遍,觉得无甚漏dòng,这才安心了些许。只是这一日直到晚间把三郎哄得睡着了,裴行俭也没问到鸵鸟,倒是笑吟吟地直问:“你听见三郎适才叫我了么?他真真聪明!”
琉璃小心地把三郎放在榻上,掖好了被子。听得这句自称自赞,忍不住腹诽:会叫你有什么稀奇的?会叫我了才是真的聪明好不好——长安话里“爷”的发音类似于“呀”,“呀呀”或“啊呀”当然比“阿娘”好叫得多!
裴行俭低头凝视着三郎,微笑道:“他这xing子也不知随了谁,竟是一刻不能闲的,胆子又大,日后除了念书,只怕还是要让他打熬筋骨,磨一磨xing子才好,长安到底不比西州啊!”
长安,长安!琉璃胸口顿时有些发闷。自打上路以来,数千里外的这座城池就一直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偏偏裴行俭却似乎格外放松,举止谈笑间都是一派难得的闲适自在,让她每每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可有些话……眼前有手指晃了晃,琉璃抬头看着裴行俭含笑的双眸,心里一横,轻声道:“你也知晓长安不比西州,待咱们回了那里,你要答应我,再不能……得罪皇后了!”
裴行俭眼中的笑意渐渐退去,他的神色依旧温和,目光却明彻得几乎可以穿透一切。琉璃原本打过无数遍腹稿的话语,到嘴边时不知怎地竟化成了最直接的一句:“你总要想想三郎!”
裴行俭怔了怔,目光转向了chuáng榻。三郎睡得正香,圆嘟嘟的小嘴半张着,藕节般的胖手举在嘴边,似乎在随时预备着塞将进去……他的眼神越来越柔软,却久久没有出声。
琉璃心头一沉,思路反而清晰起来,轻声道:“守约,我知道你对皇后有些戒心,你当然有你的道理。可你别忘了,天家母子一体,皇后如今已有了四位皇子,若是皇后地位动摇,他们会怎样?自古以来几个废后之子能有好下场?”
“再说疏不间亲,就像我和三郎,我们有再多不是,你可愿意外人来跟你说长道短?更别说圣人了!这些年里,那些cha手天家事务的臣子,又有几个能全身而退?守约,咱们只是臣子,便是学究天人如李公,也不曾听说他指点过天家事务。你又何必一定要去说那些得罪人的话,做那些得罪人的事?”
裴行俭微微皱起了眉头:“琉璃,你到底想说什么?”
琉璃认真地看着他:“你记不记得,十年前在凉州城外,你曾答应过,要为我做三件事!”
裴行俭脸上露出掩饰不住的惊讶:“你那时就想着……”沉吟片刻,他叹了口气:“这三件事,你都已经想好了?”
琉璃一字字道:“是。我要你做的事,就是回了长安后绝不评点皇室中人,绝不议论后宫是非,也绝不参与到天家事务中去!总之,离宫廷和皇子们越远越好!”
裴行俭眉头微挑,半晌才道:“你让我不得罪皇后,就是谨言慎行,离宫廷和皇子们远点?你想要让我做的事qíng,就是这三桩?”
琉璃心头一阵发紧,用力点头。用不了几年,大唐宫廷就会成为一个巨大的绞ròu机,身处其间者没几个能有好下场,甚至会祸及子孙,就算为了三郎,她也不能让裴行俭再卷进去!
裴行俭静静地看着琉璃,神色里竟有说不出的奇异。琉璃只觉得一颗心跳得越来越快,刚想再说些什么,他却突然点了点头:“好!”
啊?琉璃只觉得一腔子力气都使到了空处,简直有些回不过神来,只是愣愣地瞪大了眼睛。
裴行俭伸手揉了揉她的头:“还在发什么呆?我都答应你,你也莫要担忧了,嗯?”他的笑容比平日更温和,可笑意却似乎并未到达眼底。琉璃有心解释几句,又不知从何说起。她和裴行俭夫妻多年,心意相通,唯有这件事……裴行俭似乎也不想再多说,转头看了三郎一会儿,低声道:“都这时辰了,要不要让rǔ娘抱他去睡?”
琉璃心里一声低叹,站起身来:“还是我抱他过去好了。”
六尺宽的木榻,少了那个小小的 身子,仿佛突然空了老大的一块。渐深的夜色里,屋角的那只残烛被窗外漏进的夜风chuī得明晦不定,在香色绸帐上落下晃动的yīn影。
琉璃睁眼看着帐顶,心里也有些空落落、晃悠悠的。这一路上,她无数次地想过自己开口后裴行俭的反应,想过要怎么说服他,却没有想到他会同意得如此gān脆。她知道自己应该如释重负,可裴行俭若有所失的眼神却总在她的脑中挥之不去,让她莫名心虚——是自己太自私了吗?不该这么bī他?毕竟,什么李唐正统对她来说什么都不是,可对他来说……她闭上眼睛,轻轻叹了口气。耳边悉索两声,一只臂膀伸了过来,将她带到了那个熟悉的温暖怀抱里:“怎么还没睡,又在想什么了?”
琉璃心里一阵酸涩,脱口问道:“守约,我让你做的事,是不是让你很为难?”
裴行俭的语气里有货真价实的惊讶:“为难?”
琉璃抬起头来,在昏暗的烛光中正对上一双满是疑惑的眸子,她不由眨了眨眼,更加困惑地望了回去。
裴行俭突然笑了起来,伸手把琉璃的头按在了自己的胸口:“你果然又胡思乱想了!”
“你今日说的那些,你当我这些年里都不曾想过么?你说得对,如今时过境迁,皇后之位不可轻动,天家事务更不是臣子们该cha手的,我又怎会不知轻重?至于远离皇子,你忘了我是顶着什么名声被发配边疆的?若是去亲近皇子,不但是自寻死路,也是害了他们!这母子离心的大患,不孝的名头,哪个皇子能担得起?
“何况天意难测,当年我自负有识人之明,谋算之术,可兴昔亡可汗、来刺史先后殒命,我哪一样算到了?西疆这一隅我都看不清、算不明,更别说什么天下气数!上官学士他们前车之鉴犹在,我再没心肝,也不会为了这些我自己都没把握的天意命数,让你和三郎落入那种境地!
“琉璃,如今,你能放心了么?”
他的声音里带着令人安心的舒缓沉稳,琉璃心头一松,点了点头,随即便是愈发不解。她挣开裴行俭的手掌,抬头看着他:“那你怎么……”那么不开心?
裴行俭沉默片刻,低声道:“我原以为你是想劝我,为了三郎日后的前程,应该如麴玉郎那般投效于皇后。”
琉璃差点“啊”了一声。裴行俭笑了笑:“你和玉郎这些年送的那些东西,我多少也知道一些,你曾受皇后庇护,麴氏急需在长安立足,如此作为,也无可厚非。只是让我为了子嗣前程就去……”他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琉璃不由松了口气:“你想到哪里去了!”
裴行俭也笑:“是我想错了。我只是没料到,这些年里,你竟一直还担着这份心思。我还以为自己终于让你过了几年无忧无虑的日子,可刚才看见你那样不敢置信,我才知道,这些年里我还是让你……”
琉璃笑了起来:“胡说,我怎么会这些年一直想着这种事!”原来是两个人都想岔了!她轻轻吐了口气,低头在他怀里找到熟悉的位置,舒舒服服地窝了进去。
裴行俭的胸口微微震动了几下,片刻后才道:“快些睡把,明日还要早起,你不是说还想多画两张底稿么?”
他的声音里似乎依然带着笑意。琉璃心里一动,前后想了一遍,猛然醒悟过来,一下撑起了身子:“你又糊弄人!”难怪他高兴,敢qíng自己惦记了那么些年要让他做的事qíng,人家早就下了决心去做了!
裴行俭笑出了声,双手微一用力,将琉璃固定在了胸口:“我什么时候糊弄你了?今天不都是你在说,我在听?”
想到他今天问到就是这三件事时的古怪神色和自己的担忧,琉璃不由气不打一处来,用力在裴行俭的胸口捶了好几下。裴行俭笑着拍了拍她:“怎么还真恼了?你让我做的事,但凡能做的,我什么时候推脱过?但让你拿着这三桩,我还真有些睡不安稳,譬如说明日到了月泉,你若让我给三郎洗十遍脸,那可如何是好?”
琉璃怒道:“我有这么无聊!”
裴行俭摇头道:“原先自然不会,可要是与三郎赌起气来,那可难说!你不还编了什么鸵鸟钻沙子的话来唬他?”
鸵鸟?琉璃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解释,裴行俭已说了下去:“那年吐火罗到长安献鸵鸟时我也见过,那般丑怪的模样,哪里和三郎有半点像了……”
琉璃心头一片茫然,大唐人民原来这么见多识广?敢qíng自己今天从头到尾全是瞎担心?
“啪”的一声轻响,屋角的烛光闪动了几下,骤然熄灭。屋里暗了下来,只有窗纱上染着一抹淡淡的月光。琉璃回过神来,忙道:“不成,今日说了这么些,你要做的事都是早便思量好的,没一件是为我做,怎么能算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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