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提出的办法是:每年应选官员的所需资格,应公告天下;符合条件者方可入京参加铨选。铨选则可分三步,首先集中笔试,考书法文理和律法政务;其次当面铨试,察体貌言行;两试合格者,再考察其德行、才gān、业绩,决定去留。最后将中选者的名单当众公布,若有资历不符,考绩有误者,听任弹劾。
殿中顿时一片哗然,与此前的制度相比,这套法子简直是异想天开,等于将选官的权柄剥夺了大半!原该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李敬玄却击节赞叹,声称裴行俭所言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又将刚刚去世的张郎官整理出来的姓历名册、文状式样都搬了出来,与裴行俭的铨选之法果然配合得天衣无fèng。
如此一来,纵然有人反对,一时也找不出什么理由。皇帝当庭决断,吏部文官铨选日后就以此为制,裴行俭出任司列少常伯,与李敬玄一道主持铨选事宜……武后听到最后,脸上的震惊已渐渐变成了冷笑:“好,好!好一个裴行俭!好一个李敬玄!圣人果然是越发英明了!这份心胸,这份魄力,真真是叫人刮目相看!”
玉柳跟随武后日久,知道她此时已怒到了极处。皇后这些年来苦心积虑,或明或暗地将李义府、杨思玄、杨弘武一gān人等推上选官的位置,为的就是掌握吏部,可惜那些人却实在不堪大用,好在圣人看中的郝处俊、赵仁本等人也没能坐稳那位置。如今圣人用的是旁人也罢了,偏偏是皇后最忌惮的裴行俭……她忙轻声道:“殿下息怒,圣人不过是为选制烦恼太久,一时被言辞蛊惑而已!那裴行俭说几句漂亮话自然容易,谁知道真做起来会如何?何况他在朝中又没什么根基,相公和宗室们,有几个是待见他的?依奴婢看,他这位置未必能坐几天!"武后冷笑不止:“一时蛊惑?你看不出来,此事是他们早就谋算好了的么?不然裴行俭和李敬玄能一唱一和?圣人能当庭决断?说不定李敬玄前些日子回长安,就是奉圣命去找裴行俭的!而那裴行俭,也不知谋划了多久,竟然能拿出这种法子来,也难怪圣人这一回竟是什么顾虑都能放下了!”
玉柳不由有些困惑:“他说的这法子,听着古怪得很,难道真的不错?”
武后“哼”了—声:“何止是不错!就如裴行俭所言,用此法选人,是以规矩定方圆,以法度代人qíng。对朝廷而言,如此铨选,能得多少贤才不好说,起码是不必担心再混入蠢材了,又能取信于天下士民,平息这些年来积累的怨气,可谓一举数得。至子圣人么,此法一出,选官们的风光权柄便少了大半,再不是天下英才任其臧否、万人前程由其定夺,还有什么事比这一桩更能令他满意?”
玉柳默默点头,圣人这两年疑心越发重了,任用宰相时只看忠心,处置政事时常常斥退内侍,对皇后也是百般提防,自然最愿看见臣子权柄被限……她忍不住问:“如此说来,此事对李相却是半点好处也没有,他为何会一力赞同?”
武后笑容冰冷:“自然是为了固恩邀宠,迎合圣心!圣人为选制之弊烦恼了十余年,若能就此扭转局面,圣心大悦之下,日后他什么前程不能得?其次么,大约也为了自保。日后他的权柄虽然减了,责任却也少了,只要依照章程,旁人便难以诟病。想来他多半是被前任们和张郞官的下场吓着了,才会赞同用这个法子。此人枉有才名,竟是胆小如鼠!”
玉柳这才恍然,想了想低声道:“依殿下所言这法子并没什么坏处,只是人选不妥,依奴婢之见,其实只要想个法子让那裴行俭……”
武后沉吟片刻,摇了摇头:“还不是时候!此事若是成了,原是对朝廷有些益处,不必急于这一时。何况这次的事咱们一点风声没得,圣心如何, 不问可知。我若做点什么,就算能让裴行俭跌落尘埃,只怕也会让圣人更加忌惮,得不偿失。
“再说,咱们也无须出这个头。今日圣人竟然一锤定音,不知多少人已悔断了肠子,等到消息传到长安,恨得咬牙切齿的只会更多!裴行俭想借此取悦圣心,却也要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你看——”
她随手拿起果盘里一个熟透的橘子,将案几上的卧牛镇纸稳稳地压在了上面。那原本饱满鲜亮的橘子在镇纸下渐渐扁了下来,武后的玉指轻轻一按,只听“扑”的一声闷响,金huáng的柑橘瞬间变成了一摊稀烂的橘饼。
橘汁飞溅,好几滴染上了武后的衣袖,她一掸衣袖,冷笑着摇了摇头:“所谓众怒难犯,这种人,不过比旁人多披了一层皮,就以为自己金刚不坏了!咱们便是什么都不做,他也未必能熬到明年chūn天!”
玉柳暗暗心惊,点头附和:“殿下说得是,如今不妨坐山观虎斗,待他们破绽百出了……”
话未说完,门外突然传来一声禀报:奉命回长安取冬袍的内侍已在殿外候命。玉柳忙道:“殿下,这是去查赵氏的人,是不是让他先在外面候着?”比起选制之变来,那个至今未曾被陛下宠幸的宫女,简直不值一提!
武后果然只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玉柳往外走了几步,正要开口吩咐,身后却突然传来了皇后有些尖锐的声音:“慢着,让他进来!”
玉柳吃了一惊:“殿下……”
武后已站起身来,牙根紧咬,微笑着缓缓点头:“是我走眼了,这一回当真是我走眼了!那两个贱婢,圣人是给裴行俭预备的!”
第十四章 不速之客 不qíng之请
跳动的火焰中,huáng麻纸剪成的串串铜钱和金银纸箔剪成的裙袄迅速卷曲变色,很快便悉数化成了灰白的纸烬。隔着火光与烟雾,修葺一新的安氏坟茔愈发显得气象肃穆。一阵西风chuī过,不少纸灰被chuī上了墓表、坟头,倒是给规整冷峻的墓园添上了几分烟火气息。
琉璃默默祷告了几句,站起身来。大约是跪得有些久,她只觉得眼前微黑,心头一阵烦恶。好在一旁的小米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
三郎也嘟嘟囔囔的拜了好几下,起身后东张西望:“外祖母听见三郎的话了吗?”
琉璃弯腰拉住了他的手,柔声道:“自然听到了,外祖母定会保佑三郎快快长大。”
三郎满意地点了点头,继续好奇地四下打量。前几日,库狄延忠打发人送了消息过来,他把家中墓园修整了一遍,又特意提到,安氏的坟头翻得甚是齐整。琉璃虽然晓得自家阿爷这番举动绝不是因为念着旧qíng,但是已听说,总要有所表示,正逢十月初一,索xing便带着三郎来祭奠了一番——只是她如今毕竟是中眷裴宗妇,虽然平日不用处理太多族务,这十月朔的家庙祭奠却是马虎不得。这一日,她是整整忙了一个上午,眼见日过中天,才匆匆赶出城来。
初冬时分,白昼见短。琉璃不敢多留,待烧完纸钱纸衣,熄了火头,便带着三郎往外走。下午的西郊墓地已是人踪罕见,阵阵西风卷过原野,枯糙起伏处,只能看见一座座或齐整或残破的坟茔。琉璃索xing抱起三郎,加快了脚步。好容易才走到停着马车的官道上,却见前面不太远处停着另一辆马车,两个戴着羃籬的女子正在登车。
如今风气日益开放,女眷们平日戴的帷帽也越来越轻薄,这种将大半个身子都笼进去的纱帽已是少有人戴,琉璃不由多看了两眼,忽然觉得其中一人的背影有些眼熟。只是那辆马车似乎已等得不耐烦,人一上车便打马飞奔而去。
看着那远去的一路飞尘,琉璃皱眉怔了好一会儿。那身影实在很像足某个熟人,她却怎么也想不起到底像谁了!
不过她的这点困惑,在踏入家门之后,便被两位不速之客带来的消息砸得烟消云散——“恭喜阿嫂,阿兄已经荣升司列少常伯了!圣人下了沼书,将阿兄在朝会上提出的长名榜、绘注法定为朝廷制度,待阿兄一回长安,就要主持铨选了呢!”
看着眼前崔十三娘的如花笑颜,琉璃只觉得脑子有点蒙——裴行俭离开长安才几天?这么大的事说定就定了?
与崔十三娘联袂而来崔玉娘笑容却多少有些意味深长:“大娘瞒得大伙儿好苦,前几日还跟十三娘说裴少伯只喜欢寻丹问药,不曾想,转眼间少常伯便gān出了这样轰动天下的大事!”
琉璃心里不由有些发虚,这件事她其实多少有所察觉。上月初四,本该在九成宫伴驾的李敬玄突然登门造访,和裴行俭在外院几乎谈了一夜。从那之后他便明显忙了起来,不是埋首书房,就是在外奔波,jīng神倒是一日比一日好。琉璃自然猜得到他在准备什么,也知道他在事qíng没有把握时不爱提及的xing子,因此十三娘偶然问及时,下意识的便帮他打了个掩护,谁知转眼间他竟做到了这一步!
想到他临行前对自己说的依然是看了几处宅院之类的琐事,跟自己待十三娘她们似乎也没什么分别,琉璃心头一时百味jiāo陈,苦笑着摇了摇头:“玉娘明鉴,这男人家在朝堂上要做什么,我又如何能知!”
她一面将崔氏姊妹让进堂屋,一面诚诚恳恳地问道:“多谢两位妹妹告知琉璃此事。只是十三娘适才说到什么选法,什么长榜,难不成有什么不妥?”不然的话,十三娘还好说,崔玉娘却是自重身份的人,如今等闲宴席都轻易请不动她,今日这样登门拜访,怎么都不可能是为了道声“恭喜”吧?
崔玉娘垂着眼帘轻轻掸了掸袖子上的浮尘,头上那支点翠双蝶步摇的流苏微微晃动,在她的面孔上留下了一道道摇曳不定的薄影,声音也是淡淡的难辨喜怒:“大娘何必过谦?谁不知晓你和裴少伯坑倆qíng深,又深受皇后殿下信重,如何能与我这不知朝政的后宅妇人相比?横竖这消息一传回来,我那里就来了好些族人兴师问罪,不然大节下的,我和十三娘也不会过来打扰大娘了。”
有人兴师问罪?什么事这么严重?琉璃只得又保证了一遍:“玉娘,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此事我当真是一头雾水。什么长榜短榜的,若不是十三娘今日提起,我听都不曾听过。为何这消息一传出就有人兴师问罪,还望五娘指教。”
崔玉娘依然笑容清浅:“这是裴少伯提的铨选之法,大娘若是不知就里,我等就更是一头雾水了。我也不大明白他们为何那般气势汹汹,还说这什么铨选法是断了衣冠子弟们的前程,我琢磨着他们是不是弄错了?裴少伯自己就是官宦子弟,又怎么会做出这种自绝后路的事qíng?”
她原本便生得贵气,这样惊心动魄的话从她嘴里娓娓道来,愈发显抖高深莫测。琉璃心里一沉,看着崔玉娘不动声色的面孔,想了想索xing长叹一声:“此事的确有些蹊跷。按说外子xing格沉稳,怎会无缘无故去得罪人? 既然玉娘也不知就里,我也只有等外子回来再问一问他。至于有人问罪,唉,多谢两位妹妹提醒,明日起,我便闭门谢客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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