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角的箫笛琴瑟也应景地响了起来,帘幕一分,两队窄衣长袖的舞 翩然而入,柔曼起舞,屋里转眼间又是一派chūn光。在座之人都笑得越发轻松欢畅。麴崇裕眉梢眼角更是有如chūn风拂过,脸上的笑意竟似比满屋秀色 都来得更灿烂。
屋外的夜色却是愈发寒冷深黑。
随着三更的梆点响起,北曲的喧笑渐渐停歇,南曲的灯火也略显昏暗,倒是中曲巷口的那座大院里,灯火愈见明亮,笑语也越发喧腾。院中那座两层的阁楼早巳坐得满满当当,连临近的回廊上都挤了不少人。有人犹自抱怨,自己的几位好友在闭门温书,不能参与如此风流盛事。
有人大声接话什么试判,让我等去考刀笔小吏的笔头功夫,真真rǔ没斯文!也不晓得是什么粗俗人物,才想出这等粗鄙的法子!”此起彼伏的应和声时在楼里响成了一片。
坐在中间那席上的几位士子却仿佛不曾听到议论,一位相貌只是略显清秀,眸子却格外灵动的红衣女对身旁的男子低声说了几句,那男子笑着站了起来。他看去已过而立之年,容貌英俊,身材魁伟,端着酒杯不假思索便朗声吟道冬月雪纷飞,dòng府犹chūn衣,仙子多qíng态,阮郎不得归。”词句虽然平常,倒是应qíng应景,颇见敏思。
满座之人都喝起彩来,一位年方弱冠的白衣文士笑道:“霍君果然有自知之明,今日不多留几首好诗,妙儿是决计不能放你归去的,只怕也要留你在这神仙dòng府里待到地老天荒了。”顿时惹来哄堂大笑。
笑声刚歇,人群中一个粗犷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吟诗赋文,佳人美酒,方是我辈中事!白头又如何,难不成还怕了错过试判?”话题竟是又转了回去,应和者的鄙薄和抱怨也越发露骨。有人锐声道:“听说那位裴少伯也是名门之后,真不怕rǔ没了先人!”
二楼的一间雅室,有人“砰”的一声合上了窗页,将笑骂声都关在了外面。
颇为宽敞的房间里,随即响起一声低笑:“如琢何必急着关窗,今曰这月旦评的文会着实有些无聊,且听听这出戏能唱到几时,岂不还算有趣?”说话之人闲闲地坐在酒案后,衣袍素洁,笑容温润,明亮的眸子里此刻也满是笑意,仿佛外头被众人嘲讽指责的裴少伯与他毫无关系。
过去关窗的裴承先却是冷笑一声,撩抱在裴行俭对面坐了下来:“守约兄气量宽宏,能笑听众口低毁rǔ骂,甚至rǔ及门楣,承先的确不敢相比!”
裴行俭摇了摇头,笑容未减半分:“不过是些居心叵测的小人,奉命在这里说些挑拨是非的尖酸话,若是把这些都放在心上,我二十年前就一头 碰死了!”
奉命挑拨的小人?裴承先满脸怀疑地看了看裴行俭。
裴行俭往外看了一眼,神色笃定:“乍一眼看去,下头是人头攒动,议 汹汹,不过若用心去听,挑头说那些话的不过是那么十几人,他们能换地方,换言辞,却换不了自己的那把嗓子!可惜这等场合,正经权贵子弟多适不肯来的,愿意应和他们的人自然不多。若是真正的群qíng汹涌,岂是这等挑都挑不热的场面?”
裴承先皱了皱眉才道:“你说得或是有理。只是大庭广众之下,士子们爱惜前程,不敢议论朝政,也是有的,心里怎么想却也难说。这些日子你若是听到过那些衣冠子弟私下小聚时的议论,就知道这样的议论已经算是客气了!”
裴行俭笑着摇头倒不必去听了。如今最恨这吏选之法的,自然是宗室权贵子弟,尤其是各位公主的公子们。他们原先虽不似王子王孙般有爵位可期,但靠着家世,也是不愁前程的。如今却让他们去与寻常人等一道考律法政务,他们焉能不心生愤恨?再者,就是那些长于文采而疏于庶 务的高门子弟,他们熟读经史子集,素来目无下尘,觉得这试判之制有rǔ斯文,也是理所应当。
“如琢,你身边jiāo往的,原本多是这两种人,难免觉得天下人都反对此法。可宗室高门子弟在天下选人中才占了多少?真正的寒门学子乃至寻常官宦人家的子弟,看法只怕不尽相同吧?”
裴承先沉默良久才点了点头:“我的确认识几个寻常人家的子弟,他们对此多是将信将疑,有人觉得这不过是个幌子,有人疑心难以长久,不过倒也说过,若真能以此为制,倒是一个……不失公平的法子。”
裴行俭手指轻轻一敲案几:“说得好,就是这四个字,不失公平!如琢,不是行检狂妄,我如今提的这铨选之法不敢说没有弊端,却还勉qiáng当得起公平二字。须知世人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如今这僧多粥少的局面已是积重难返,让大家有这样一条公平的路子可走,他们才能有所指望’即使不能如愿,那也是技不如人,怨不得旁人,怨不得朝廷。
“至于入场要考律法政务,莫说贞观年间便有此例,如今只是将之定为侱式而已,就说这吏部选官,究竟是所为何来?为官者固然当读书明理,但若是只知诗书而不知律法、不通政务,又怎么谈得上能去治理百姓、报效国家?”
他剑眉微扬,整个人渐渐有了一种bī人的气势:“如琢,你久居京城,jiāo往者均为宗室清贵,谈论都是道德文章。你可曾去过边陲州府,见过那不学无术的禄蠹为官一任,为害一方?你可曾见过那些空负才学的贫寒学子,报国无门,不是就此消沉蹉跎,就是怨天尤人,甚至走了歪门邪路?先皇曾有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若士子们对朝廷只剩一团怨气,天下如何能长治久安?若是没有太平盛世,我等又谈什么今生的功业,后人的前程!”
看着那双寒星般的眸子,裴承先一时神为之夺,半晌才回过神来:“我、我不是说你的法子不好。平心而论,此法对朝廷的确有些益处,只是你若连自己都保不住,又谈什么改革选制,安定人心?”
裴行俭微微一笑,神色又恢复了先前的平和:“多谢如琢提点。我也并作不知好歹,时至今日,这长安城里,能邀我到此听市井言语、苦口婆心劝 我莫要激进、需留退路的人,除了如琢你,大概也没旁人了。只是人生在世,有所不为,有所必为!此事我意已决,如琢也大可不必担心。你说的这些,我心里都有数,事qíng绝不会如你担忧的那般。”
裴承先不由松了口气,一时默然无语。
裴行俭却是笑着举起了酒杯:“如琢,盛qíng无以为报,请!”满满的一杯清酒被他转眼就喝了下去,顺手再倒酒时,才发现面前的酒壶竟然已空。
裴承先本来百感jiāo集,看见这最眼熟不过的一幕,忍不住还是笑了出来:“这么些年了,无论喝酒还是辩理,守约兄果然还是令人望尘莫及!”
他仰头也喝了杯酒,放下酒盏时,笑容里已多了些自嘲:“守约兄既然心里有数,我也不必多说了。只是你也看过下面的热闹,你可知道,今夜的宾客里有多少待选之士?今夜之后他们又会有什么样的造化?”
裴行俭手指间转动着那个空空如也的飞马纹高足鎏金杯,微笑着点了点头:“略知一二。这平康坊原本就是各地待选之人云集之所,每年入京这厂几个月,他们都会竭力结jiāo权贵、张扬名声,自然也会被人掂量评判,才貌出众者多被权贵收为心腹,甚至招做女婿的。至于这月旦之评,十年来更是慢慢成了一条青云捷径。今夜大出风头的诸位,想来有一些明日便会被人收入囊中吧?”
裴承先提起自己面前的酒壶给他满了…杯,冷笑着问道:“那以守约的眼光,今夜胜出的这几位文才品格如何?”
裴行俭欠身道谢,又毫不犹豫地摇头。“除了年纪最小的那位苏进士,其余文才不过尔尔,倒是形貌不俗,口齿便给,墨书也有可观之处。我猜”他笑着喝了一口酒,“大约都还有些仕途的资历,律法政务上也是jīng熟的。不然,这一回有人岂不是要赔本?”
裴承先嘲讽地挑了挑眉:“赔本么?那倒未必。我前几日刚刚听闻了一桩旧事。郝相最爱《汉书》,前几年他主持吏选时,便颇有几位选人因熟读《汉书》而入选。谁知没多久便有御史上书,直指郝相选人不当,有入选者德行学问均不足取。只因投了郝相之好便被委以清要之职,那几个能背《汉书》的都在其列,他们上任后的公文有误、行事无度之处竟是被查得清清楚楚。圣人对郝相虽然宠信有加,却也不得不让他改任了他职。
“守约兄,天下之大,选人之多,以有心算无心,只怕盖世之才,也难挡这四面八方的明枪暗箭!”
裴行俭微微点头,神色依然平静:“如琢说得是,投其所好,未必是要网罗人才,说不定只是留来一击致命的,以有心算无心……”他笑了笑,转头看向了门帘,明亮的目光仿佛透过木门落在了下面那鱼龙混杂的大厅里。
大堂里不知谁念了几句诗,换来一阵哄然叫好,又有人高声叫道:“莫谈国事,莫谈国事!今日难得盛会,谁再提那些扫兴的,便轰他出去!”顿时引起了更响亮的笑声和应和。
裴行俭的嘴角不由扬起了一个愉悦的弧度。
裴承先也是若有所思,犹豫片刻还是沉声道:“还有一事,不知守约兄可有耳闻,今年家中有人待选的几个宗室子弟,最近聚得越发勤了,而且常去常乐大长公主的府邸。”
“常乐大长公主?”裴行俭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惊讶。
裴承先垂眸看着眼前的酒杯,神qíng有些复杂:“自打前年我的那位继母去世后,常乐大长公主一直耿耿于怀。她在宗室子弟中素来就极有威望,而且我还听闻,圣人似乎有意聘她的女儿为周王妃,连辈分都不计较了,圣眷之隆可见一斑……守约兄,你要当心些。”
裴行俭垂眸思量片刻,突然笑了起来:“果然是智者忧而能者劳,大伙儿辛苦了!”
第十七章风波乍起端倪初露
寒冬腊月,积雪未融,从太极宫皇城西墙外chuī进来的寒风几可刺骨,已在风地里站了一个多时辰的侍卫们身子旱冻得发木,被风一chuī,脸上竟有种针扎火炙般的痛感。有人忍不住跺了跺脚,低声咒骂起来——在这种该死的天气里,守着这么多人搞什么试判,实在是个倒霉差事,不久前的科举虽然时间更长,好歹还是在廊庑里,总qiáng过在这种没遮没拦的地方吃风!
在侍卫们的面前,是黑压压一大片露天应试的选人,坐满了两面宫墙与夹墙间的空地,一眼几乎望不到头。人人都身穿裘衣,怀抱手炉,脚边还放着笔墨纸张乃至木炭等物,膝下却只有一张单席。有些席子边上就是未化的冰雪,看着都让人腿肚子转筋。不过对大多数选人们来说,此刻眼前试卷上那两道看似简单的判题,却远比这张冰冷的坐席更叫他们如坐针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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