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天色向晚,坊门已闭,韩四却是踪影全无,连口信都没传回来一个,阿燕心头不由越发惦念,连七七回来时都只随口说了几句便罢,倒让那兄妹俩好一通挤眉弄眼。而到了第二日晨食时分,韩四依旧没有音信,便是七七也觉得有些诧异了。韩飞几口吃完,忍不住便道:“阿爷只怕是被什么事绊住了,崇化坊那边儿子也熟得很,不如这便去问问?”
阿燕眼皮都没抬:“你不用温书了么?若是实在闲得慌,便去教你妹妹认几味清肝明目的药!”
她这气场全开,韩飞顿时一个字也不敢多说,低低应了声“是”。兄妹俩束手束脚地退下,当真在暖房里老老实实地磨砚提笔,一个教一个学地用功起来。好容易熬了半个多时辰,外头才终于传来韩四的声音:“我回来了!”
兄妹俩忙起身往外走,刚到书房门口,就听阿燕淡淡地道:“那边病人如何?你可用过饭了?”
兄妹俩一个哆嗦都止住了脚步。七七略一犹豫,踮着脚走上两步,把门帘拉开一条fèng,悄悄往外看,只觉得头顶一动,却是阿兄也凑了过来。
堂屋里,韩四已放下药囊、脱了外袍,正揉着眼睛转过身来。他的衣裳头巾倒是难得的齐整,脸色却极为疲惫,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含糊了一句:“总算没事了,我在外头吃过了,去歇歇就好。”说完打着哈欠进了里屋。
阿燕怔了片刻,举步跟了进去,没一会儿又走了出来,穿上披风便出门而去。她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qíng,只是脚步声又急又重,瞬息间便去得远了。安静下来的堂屋里,听得见里屋传出的鼾声正在一阵阵的变得越来越响亮。
书房的门帘后,韩飞与七七相视无语,同时摇头长叹了一声,两张小脸上都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无奈:阿爷怎么越发没眼色了?
外头的倒座房里,刚刚进门的男仆阿石,瞧着阿燕的脸色,语气里也带上了几分小心:“小的没用,没寻见阿郎,也没打听到哪个何家有人生病,只听说有个何家新院落成,办了场好大的筵席,再就是有个破落户儿报了急病,不到半夜就死了……”
阿燕愣了愣:“你到四门上都问过了?”
阿石点头:“崇化坊四个门上的门吏小的都问过了,还问了几个闲人。小的也怕听岔了,还特意去那破落户的院子里看过一遍,人都被拉到城外乱葬岗去了,街坊们也从没见过阿郎。后来小的又去各门问了一遍,东边的门吏说刚刚见到阿郎家去了,因此小的才赶紧回来的,娘子若不放心,小的再去打探打探?”
既连门吏都问过,那便不大可能有什么遗漏了。阿燕想了半日实在不得要领,只能摇了摇头:“不必了,看来不是他说差了,就是我听错了,回头我再问他就是了,你先下去歇着吧。”
阿石应诺一声,退下两步,阿燕一眼瞥见他走得满头热汗、头发蓬乱的模样,眼前突然晃过韩四那整齐的发髻,心里突然莫名地一动,神使鬼差般问了句:“对了,你可问过,昨日办筵席的那何家是哪一家?”
阿石毕恭毕敬回道:“小的问过,就是那位有名的何家娘子。”
何家娘子?阿燕顿时怔住了。崇化坊的何娘子虽多,有名的却只有一 个,听说她原是平康坊北里的红人,不知原名是什么,几年前嫁了一个姓何的大胡商,后来胡商回了西域,她却没跟去,倒是在东市和西市的边边角角盖了好些小院专门出租,靠着收租挣了万贯家财。据说这位何家娘子生得 绝色,风月手段更是了得,加上出手大方、jiāo游广阔,有人视之为活菩萨,也有人说她是狐狸jīng……阿燕只觉得心底有个地方仿佛被挠了几下,她挥手 让阿石退下,自己慢慢走回上房,在屋里转了两圈,到底还是在案几前立定脚步,伸手打开了韩四的药囊。
药囊的夹层里,她前两日放的半串铜钱依然整整齐齐地卷在那里,连绳头都没动过,只是上头却多了出了一块亮闪闪、金灿灿的东西。阿燕轻轻将它拿了出来,对着烛光看了好一会儿。
这是一枚花式小金饼,大概有一两多光景,做得极为jīng致,仿佛花瓣上 还带着股幽幽的清香……在她十几年行医遇到的形形色色女子中,只有一种人,喜欢用这样的金饼来付账!
正月的日子过得最快,转眼便已近元宵,西市的店家大多已重新开张,连带着附近的里坊也都恢复了往曰的热闹。斜对着西市的崇化坊自然也不例外,尤其是十字大街和四面坊门附近,从早到晚都是车马喧闹,胡饼酒浆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崇化坊西门往南,绕过一棵枝条繁密的大柳树,眼前便是一条长长的 巷子。大概因为是坊中离西市最远的角落,巷子里倒是极为清净,尤其在这冬日的午后,静悄悄的人影都瞧不见半个,偌宽的路面上,只有三五成群的麻雀叽叽喳喳地跳来跳去。
阿燕几步走进巷子,不由晃了晃神,身后的热闹和眼前的清净实在相 差太远,让人恍然间竟有种身处异世的不真实感,而不远处那两扇漆色斑 驳的大门和窄小陈旧的门楼,则让这种不真实感更qiáng了几分——若不是她多方打听,又天天让人暗地里盯着韩四,谁能相信这种寒酸的地方竟然就是那位何家娘子的别宅?谁能相信他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成了这里的常客?
想到这十来天里,他毎隔一两天就悄悄来这里待上半个多时辰的古怪 行径,他任凭自己旁敲侧击都绝不开口的固执神qíng,以及没事居然会往胭脂首饰店里钻的反常习惯,阿燕不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压住心头那油煎般的复杂滋味一她实在无法相信韩四真会做出什么离谱的事qíng来,但事到如今,眼看着他变得越来越陌生,自己也不得不过来亲眼看一看……盯着那两扇紧闭的大门看了好几眼,阿燕这才转身离开。在巷口的胡饼铺子里,她找了张能瞧见里头qíng况的高案坐下,又随口要了两个胡饼、一杯热浆。大约因为这时辰难得有人光顾,老板倒是格外殷勤,笑着送上了刚出炉的胡饼。那洒着白芝麻的饼子被烤得金huáng香脆,香气四溢,只是吃在阿燕嘴里,却是gān糙般没有半点滋味。
仿佛过了好几个时辰,十余丈外那两扇大门才悄无声息地开了半边。阿燕心头咚的一声跳,所有的热血仿佛一下子都涌到了嗓子眼,一时连气息都堵住了。
从门里闪出的却并不是她熟悉的身影,而是一个身材瘦小的女子,出门后便向巷口快步走了过来。阿燕一口气这才透了过来,待看清来人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嫁女,便不动声色地垂下眼帘,慢慢喝着早已变得冰凉的浆水,耳中听着那婢女笑嘻嘻地向老板买了十个胡饼,又脚下生风地回去了。
冬日的阳光将坊墙的影子拉得越来越长,那两扇门却再也没打开过。
阿燕只觉得心气渐渐浮躁起来,正难耐间,身后传来“吁吁”两声,却是一辆牛车转入巷口 ,悠然停在了胡饼铺边。
这车子装饰得并不起眼,不过阿燕离得近,一眼扫去,便看出那幅深青色车帘用的是联珠对獅纹的波斯锦,是地道的西域高档货。她略觉意外, 不由多看了两眼。车帘恰好也微微一挑,一双波光流转的眸子与阿燕对了个正着,那目光仿佛带着种奇异的电力,阿燕心头顿时“咚”的一跳,忙下意识地移开了目光。
牛车上的人却轻轻一笑,声音也是麻苏苏的好像带着个钩子:“阿燕姊姊?”
阿燕大吃一惊,霍然抬头望了过去。她早在十几年前就巳改姓为狄,这次回长安后也是以西州医家的身份依安氏而居,如今除了极亲近的那几家人,京城里几乎没人知道她的真正来历,依然叫她“阿燕姊姊”的更是屈指可数……车上的人将车帘挑得更高了点,一张丰润的面孔在帘下的暗影里鲜明如画,容颜并不陌生,却比十几年前美得更惊心动魄。一个记忆里的名字自然而然从阿燕的舌尖滑了出来:“雪奴? ”
那张雪凝般的面孔上顿时锭开了一个愉悦的微笑:“姊姊还记得雪奴!’’
早有奴婢上来打起了车帘,雪奴扶着婢女款款下车。她的身段比当年略显丰腴,藕荷色素面雪狐斗篷下,那柔软的线条随着她的一举一动微微 起伏,足以让人目眩,脸上却是一派从容沉静。走上两步,她对着阿燕端端 正正行了一礼:“雪奴见过姊姊,姊姊一向安好。”
阿燕哪敢托大,忙起身还礼。眼见着雪奴装扮虽不华丽,但身上的披风,车上的垂帘,样样都不是凡品,心头不由越发疑惑:这位如今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听娘子说过,三年前她曾主动奉上千金,而看她今日这打扮气 派,只怕拿出万金也不会太困难!
雪奴仿佛瞧出了她的疑问,轻声道:“十几年不见,姊姊的气度愈发超脱了。雪奴惭愧,如今不过是一介商妇,实在不敢前去叨扰贵人。还望姊姊见到夫人时,替雪奴向夫人问一声安。夫人当曰大恩,雪奴不曾一曰或忘。”
阿燕心里疑惑略解,这风尘中人从良嫁给商人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看样子,雪奴嫁的大约还是极有钱的富商,而官民有别,以她如今的身份, 没有主动找到裴府去,也在qíng理之中。但不知为何,她心头却愈发有些不安起来,当下只是点头一笑:“不敢当,雪奴的好意,阿燕一定转告。”
“那就劳烦姊姊了! ”雪奴微微欠身,抬起头时,眼中已满是笑意,“今曰难得相遇,雪奴在此曲正好有间别舍,姊姊若是无事,可否到寒舍坐一坐?”
她在这边有别舍?风尘中人、商人妇……阿燕心头突然涌上了一种难以言表的荒谬感,抬眼瞧着雪奴笑道:“却不知妹妹如今该如何称呼?”
雪奴含笑的声音清晰无比:“承蒙这边的街坊们不弃,叫我声何娘子。 姊姊不是外人,还是叫我雪奴就好。”
这答案并不意外,阿燕却几乎失声笑了出来——居然是她,果然是她!只是她的xing子素来冷静自持,越是qíng绪激dàng之时,越能沉得住气。她低低地咳了一声,顷刻间便打定主意,要稳一稳再说,面上便微笑着摇了摇头:“多谢妹妹相邀,只是阿燕眼下还有些琐事,只能改日登门拜访了。”
雪奴似乎没料到阿燕会断然拒绝,怔了怔才笑道:“是么?那倒是雪奴冒昧了。只是雪奴与姊姊十几年不见,如今好容易遇到姊姊,的确有好些事想请教,却不知姊姊何时才得方便?”
她的声音低回婉转,剪水般的明眸静静地凝视着阿燕,里面分明满是期盼。阿燕只觉得自己若是男子,此时大概刀山火海也肯去了,心头一时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她正想随口说个明日,不知为何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回眸一扫,却见胡饼铺的老板依然满脸憨笑地站在烤炉面前,眼巴巴地瞧着外头街面上的来往人群,竟是压根没有往这边多看一眼。她心里顿时一凛,满腔的复杂qíng绪都化为了警醒。
52书库推荐浏览: 蓝云舒 宫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