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命关天,明堂不敢耽误,当时就让少府带着人去皇宫那边,恰恰将那几个堵了个正着!今日这边就要公开审理,让他们当堂对质。若真如那泼皮所说,此事就大了,事涉官家人,又是人命案,只怕立马就要转到大理寺去!”
想到这场大热闹就此到头,也不知哪一天才有再有机会狠狠宰这些吃多了撑的公子哥儿,huáng四不由怅然若失,好不忧伤地叹了口气。
他眼前那位吃多了撑的公子哥儿听得倒也入神,半晌才转头瞧了瞧不远处的县衙大堂,嘲讽地翘起了嘴角:“这位长安县令果然是雷厉风行!”
huáng四一怔,这话听着怎么有些古怪?他gān笑了一声道:“明堂这回的确利落。大约也是qíng势所迫,这原是最寻常不过的泼皮争产,谁知每天都有一番变故,一会儿是查找棺木,一会儿是验看药方,一会儿是捉拿泼皮,昨日连平康坊的美人都拿来了两个,今日更是牵出了这么些官家人,大伙儿谁不想过来看个稀奇?公子有所不知,这四五天里,外头听审的人一天比一天多,当真是说什么的都有,明堂大约总要把事qíng弄个明白,才好收场。”
麴公子感兴趣地抬起了眸子:“说什么的都有?那到底有什么说法?”
huáng四笑道:“有人说这姓金的是鬼迷心窍,一个泼皮,跑到平康坊去与人争美,结果被几个书生三拳两脚就打死了,这不是命数已尽,自己上赶着找死么?也有人说那些官家人太过凶残,为争个jì女就能下死手,要是真的当了官,平头百姓还能有活路?也不知朝廷这次是怎么选官的,竟选了这么些心狠手黑的玩意儿!”
麴公子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几分,不知为什么看着却让人有些发冷:“好!这话说得好,有理有据,意味深长!这事儿也做得好,水到渠成,天衣无fèng!”
huáng四摸了摸头,实在拿不准眼前这位贵人的喜怒,正不知如何回话,就听雅室门外有人笑了一声:“果然是玉郎!”门帘一起,从外面走进两位男子,前头一个三十多岁年纪,微微有些富态,后面则是个身材瘦削的年轻人,穿戴都十分寻常,只是落在huáng四这种人物的眼里,那身富贵气却比和尚脸上的胭脂还要来得抢眼。他赶紧低头欠身,悄然退出了门外。
雅室里,麴崇裕已不紧不慢地起了身,像是头一回见到他们般从头到脚将两人打量了一遍,抱手一笑:“果然是贤昆仲的手笔,麴某佩服!”
萧守规与萧守道相视一眼,心头越发惊疑不定。适才楼下的掌柜说有位姓麴的公子在雅室里等他们时,他们就吓了一跳,麴崇裕不是过完年就去洛阳了吗?是什么时辰回来的,而且直接找到了这里?这一进门,他居然劈面又是这句话……两人jiāo换了一个眼色,萧守规便笑道:“玉郎此话怎讲?我们兄弟不过闲极无聊,过来瞧瞧热闹,什么手笔?”
麴崇裕微微一笑,优雅地欠了欠身:“原来如此,是麴某误会了,抱歉。”
萧氏兄弟只觉得一拳打到了空气里,想再解释几句又无从说起。待得三人分宾主落座,两人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的jīng神。
麴崇裕却是随意往凭几上一靠,伸手端起了面前盛着冷浆的杯子,一面瞧着窗下的qíng形,一面慢慢啜饮,那神态,仿佛不是身处闹市酒楼,而是对着高山林泉、白云空谷,哪里有半点要开口询问的意思?
萧氏兄弟顿时有些傻眼,还是萧守规咳了一声,开口笑道:“今日的确是巧了,却不知玉郎是如何知晓小弟在这酒楼定了雅室的?”
麴崇裕依然是一脸的漫不经心:“麴某能知道什么?麴某前日才回长安,突然听说出了这么桩事,自然要来瞧瞧热闹,不曾想大早上的这酒楼的雅室竟已客满,我瞧着有两间似乎还没人,一问掌柜才知,是早就被订了出去,麴某一时想岔了,提了提萧贤弟,没想到却是歪打正着。”
这话说了跟没说有什么两样?萧守道到底年轻气盛,忍不住问道:“这也奇了,玉郎为何听说有人订了雅室,就会想到我们兄弟头上?”
麴崇裕慢悠悠地低头喝了一口:“自然是因为麴某想岔了。”
萧守道眉头一皱,还要再问,萧守规忙向他使了个眼色,自己动手给麴崇裕满上了浆水:“玉郎有所不知,这家酒楼的青梅酒和青梅浆都极为有名,这些都是小弟昨日就订下的,玉郎尝着可还新鲜?”
麴崇裕欠身道谢。萧守规这才笑道:“玉郎也知道我们兄弟的,最是闲人两个。小弟我也是昨日才听人说起长安县衙这边闹得有些稀奇,立马便打发人过来订了个雅室,没想到竟会遇见玉郎。玉郎莫不是屈指一算,便算出长安城里就数我们兄弟最闲?”
他这边姿态放得十足,萧守道脸色就有些不大好,伸手倒了杯酒,闷头就喝。
麴崇裕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转,脸上露出了自嘲的笑意:“大郎说笑了!麴某若是会算,又如何会落到今天这田地?不瞒两位说,有些事,麴某在西州时做得着实不算少,因此昨日一听此案,便觉得天下哪能有这般巧事?今日掌柜又说早有贵人订了雅室,更是落实了我这念头。因前几个月修建裴府时,就数大郎二郎助我最多,麴某未免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唐突之处,还望二位海涵。”
萧氏兄弟顿时松了口气。当日麴崇裕和裴行俭在西州究竟是哪番qíng形,他们虽然不大明了,但结果却是板上钉钉的:裴行俭抢了麴崇裕的西州都护!两人回了长安后,面上还算有来有往,走得却不算近,这次裴行俭qiáng人所难,非要麴崇裕两个月就修好宅子,更是无礼。看来麴崇裕在裴行俭手下当真是吃过亏的,而他之所以疑心到自己兄弟头上,也只是因为当日他们太过关切裴宅的修建,并不是真的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萧守规便笑道:“玉郎如此坦诚,倒叫小弟羞愧无地了。不瞒玉郎说,当日小弟的确是有些私心。守道今年也要参加吏选,那什么试判,他怎么做得来?自然是巴望着出点什么事,把试判早些弄huáng了才好,没想到却是白忙了一场,倒是教玉郎见笑了。”
麴崇裕同qíng地点头:“那试判的确害人不浅!我恍惚听谁说过一句,二郎和乔府三郎都是因笔迹不合被驳落的?”
萧守道脸上微微一红,萧守规已举杯笑道:“不提这些扫兴的事了,今日既有好戏可看,玉郎,咱们不如换上酒水助兴?”
麴崇裕扬眉一笑:“好!”
三人换了酒杯,推杯换盏喝了几口,就听下面一阵乱响,却是长安县衙已排开仪仗,开门审案了。就见那大堂上,差役分班而列,从后堂被请出的五位一字排开站在了堂前,前头是四位新晋的官员,末尾一个则是做寻常士子打扮。五人都生得仪表堂堂,穿着也比寻常人体面,此时笔直地站在那里,倒也颇有点一排玉树的意思,顿时激起了一片议论。
酒楼上,莫说萧氏兄弟瞪大了眼睛,连麴崇裕都放下杯子,凝神看了过去。
大堂之上,霍标几人依次报上了姓名来历,他们并不是平头百姓,莫说霍标已是大理寺八品评事,就是落选的舒侠舞也是正经的明经出身,自然不用下跪陈qíng。经过一夜煎熬,几个人的脸色都不大好,言谈举止却还未失方寸。
长安县令也颇为客气,只是笑道:“今日将诸位请来,原是本县有位金大郎于两个月前蹊跷毙命,据医者所云,他乃伤重不治,这位金大郎的伴当则说,他之所以身受重伤,是在平康坊与人殴斗。本县召来平康坊的武侯等人询问,人人都说,诸位就是当日动手的一方。相关证词,都已录供。本官虽不大相信,却也不得不将诸位请过来问上一声,不知诸位去年十二月十六日午后,在平康坊北里中曲张氏宅中,可曾与人殴斗?”
堂上堂下,顿时变得静悄悄的。
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苏味道忍不住转头看了霍标一眼,却见那张俊朗的面孔此刻颜色灰白,分明写满了挣扎,他不由暗暗一声叹息,默然低下了头去。
他们几个昨日到了县衙之后就被分头“请”进了不同的房间。他在屋里坐立不安,一直等到天黑,才有位姓刘的主簿过来将事qíng分说了一遍,当时他便觉得五雷轰顶——唐律对杀人案判得极重,就算群殴打死人,首犯也是要抵命的,皇亲国戚都不能免罪。自己卷进了这种案子,就算侥幸得活,也是前程尽丧,名声扫地!
好在那主簿话头一转,说当日旁观者甚多,大伙儿都看得明白,伤重致死的那位金大郎是霍标动手教训的,与旁人并无gān系,只是人命关天,相关人等总得问到,因今日才不得不把他们都请过来。苏味道听得这句,腿脚都差点软了——幸亏出事的只是霍标动手的那个,幸亏自己没碰那位一根手指头,不然要论成群殴,自己这些人哪个能脱得了gān系?只是霍标他,如此一来……主簿最后也叹道:“霍评事是可惜了,只怕……唉!少府几个纵然并无人命gān系,少不得也要在公堂上如实禀告,方能离开。如此一来,莫说霍评事心里会有芥蒂,旁人瞧着也难免叹息。人言可畏,三人成虎,传到后来还不晓得会是怎样的qíng形!”
“苏少府,你们当日若是再喝多些,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不记得,反倒是好了!”这感慨的声音此时仿佛还在苏味道耳边回响,他心里越发百感jiāo集:自己难道真要在大庭广众下亲口指认好友伤人致死?虽说句句是实,但此事做来……他这里犹自纠结不休,那边县令早就等得不耐烦了:“本县请诸位过来,原是一片好心!若是案子转到大理寺,少不得要拖上十天半个月,岂不是耽误了诸位的行程?到时说不定官位难保,又是何苦来哉!我再问诸位一句,你们可还记得当时的事由?若是实在记不起来,也只能委屈你们去大理寺分说了!”
他的目光在几人身上缓缓掠过,盯住了张茂:“张参军,你说呢?”
张茂身子微微一颤,沉默片刻,涩声回道:“启禀明府,下官记起来了。当日乃是试判之期,下官承蒙霍评事之邀,去张宅宴饮,酒宴过半,有一泼皮突然闯入院中,满嘴污言秽语,不忍卒听。霍评事受rǔ不过,方出去与他理论,争执之中动了手脚。下官与苏少府几个,则拦住了这泼皮带来的伴当,将他们赶了出去。事qíng原委,便是如此。”
苏味道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却听身边的霍标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心头一跳,转头看去,却见霍标脸色已变得十分平静,嘴角甚至还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笑意。苏味道的耳根顿时有些发烧,低头不敢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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