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县令又问过许弘毅,得了差不多的说法后,却又问道:“也就是说,当日殴伤金大郎的,乃是霍评事,与你等无关?”
许弘毅咬了咬牙,低头回道:“的确如此。”
苏味道虽不敢转头,眼角却清清楚楚地瞟见,霍标嘴角的笑意似乎又加深了几分,他心头的憋闷简直难以言表,耳边听到那县令已问到自己头上:“苏少府,当日你可曾看清,到底是谁人动手?”
仿佛有块巨石蓦然压在了苏味道的身上,他几乎无法抬起头来。“启禀明府,当日、当日……”惶然无措中,一句话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飞快地冲口而出, “下官喝得有些多,记不清了!”
县令皱了皱眉:“此话怎讲,少府难不成连自己动没动手都记不清了么?”
苏味道心里一横,咬牙抬起了头:“的确记不清了!”
霍标、张茂和许弘毅都惊讶地转头看了过来,霍标的眼里满是不可思议,张茂和许弘毅的目光里却渐渐带上了不满。苏味道不由一惊:自己这么说虽然对得起霍标,却是陷他们俩于不义了!只是话已出口,再没有反悔的余地……县令看着苏味道点了好几下头,转眸又看向了舒侠舞:“却不知舒明经是否还记得当日之事?”
舒侠舞满不在乎地抱了抱手:“学生不敢欺瞒明府,学生只记得当日喝到一半,有人过来乱骂,学生似乎是与人打了一架,不过,学生当日喝得不少,只记得自己乱打了一通,却不记得还有谁动了手,也不记得自己打了谁。”
这话一出,连苏味道都被吓了一跳,这舒侠舞自打试判得了蓝缕,便颇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没想到在这场合下,居然能胡来得如此光棍!
县令倒是笑了起来:“有两个记得清,两个记不清的,霍评事,你又怎么说?”
霍标神色复杂,目光在几个好友脸上缓缓掠过,一字字道:“霍某当日做东,喝得也是最多,霍某,也记不清了!”
苏味道心里顿时一沉,旁人也就罢了,霍标怎么也含糊其词?他是害怕刑罚,还是记恨张茂和许弘毅说了实话?可事实本来就是如此,大家也是没有办法。何况那日的qíng形,看见的人又多,供词都已经录好了,他这样做,除了能把几个人都拖在这案子里,耽误大伙儿的行程,又有何益?那边张茂便皱眉道:“霍兄!你这是……”
霍标神色漠然地瞧着他:“人命关天,难道张兄就不许霍某实话实说么?”
县令瞧着他们针锋相对的模样,脸上慢慢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微笑:“这样说来,你们倒是记不清楚的居多。也好,这和本县昨日问得的口供倒也对得上,看来那金大郎的确是被群殴而死!”
什么?堂上五个人里,倒有四个遽然变色。苏味道只觉得耳边轰然一响,惊得几乎回不过神来。张茂也是满脸愕然,锐声道:“明府此言何意!刘主簿昨日明明是说,县衙已将事qíng查清,下官适才也并无一句虚言,怎么又成了群殴?”
县令诧异道:“刘主簿?张参军昨夜是没睡好么?本县何曾有过什么刘主簿?”
苏味道心里一急,脱口道:“昨夜的确是有一位刘主簿过来说过,明堂已将事qíng查得明明白白,让学生,让学生……”
县令冷笑一声:“怎么,是他让你上堂来别说实话,只说喝多了记不清了?苏少府,你当本县是傻子么?天下会有这样的道理?”
苏味道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手脚冰凉,呼吸困难,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声音: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县令伸手一指门外,声音更洪亮了几分:“昨日堂审,诸位父老百姓都听得清清楚,被带来的女伎、奴婢还有平康坊的两位武侯都说了,当时是一场混战,诸位人人有份!诸位是想说,本县昨夜派了个什么刘主簿来诱你们的供词么?真真是笑话!你们自己要互相推诿,原是人之常qíng,却莫要扯到本县的头上!诸位难道以为,有官袍在身,我大唐的诬告之罪就治不得尔等了?”
这话清清楚楚地传到了外面,自有离得近的高声复述,顿时赢来了一片哄然叫好。叫好声仿佛一记清脆的耳光甩在了苏味道的脸上,他蓦然清醒过来:这不是误会,不是疏漏,这是人家早已布置好的陷阱,而自己,已是无从脱身!
县令冷哼一声,踱回了高案之后:“尔等身为士子,轻狂无度在先,互相推诿在后,当真令士林蒙羞!不过今日本县是不会将你们如何的,这武侯、女伎的供词都已在此,日后到了大理寺的堂上,诸位自然想如何当堂对质就可以如何当堂对质。还请诸位稍候片刻,本县这里还有本案最后一位证人,待本县问过这位医师之后,自然会请诸位去大理寺一行!”
“诸位,你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瞧着眼前这张正义凛然的面孔,苏味道简直有些想笑出来:他们这些人,的确够轻狂,自负学识过人,自以为锦绣前程已然在手,转眼之间却一个个争先恐后地跳到别人早就挖好的坑里!而直到现在,他们却连对方是谁,对方为何要下这样的狠手,都一无所知。愚昧至此,无能至此,还有什么可说的?
他转头看了看张茂几个,那一张张灰败的面孔上,写着的是一模一样的绝望。唯有霍标一直低着头,看不清表qíng如何。
堂上的声音变得颇不耐烦:“诸位若是没什么可说的……”
“且慢!”霍标猛然抬起头来,一双眸子竟是亮得惊人。
他上前一步抱手行礼,沉声道:“下官愿意自首赎罪。望明堂明鉴,下官当日之所以轻狂无度,乃是因为在试判之前,司列少长伯已答应下官,会让下官试判入等,注官留京!”
这几句话随着堂外一声声的传递,仿佛在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顿时让人群彻底沸腾起来。
一片喧闹之中,没人注意到,薛记酒铺最当头的那处雅室,不知何时打开了一条fèng窗户已悄然合拢,坐在窗边的女子缓缓取下了头上帷帽,露出的面孔竟是霜雪不足以喻晶莹,花月不足以方其妩媚。她端起面前早已盛满的酒杯,一点一点将整杯酒都喝了下去。
仿佛是喝下了世上最甜美的琼浆玉液,那张美丽面孔上慢慢绽开了一个欢悦之极的微笑。
随即,她毫不犹豫地起身戴上帷帽,低声道:“走吧。”
一旁的侍女疑惑地往外看了看,也谨慎地压低了声音:“娘子?咱们冒险留下这么久,您不是说……”
女子轻轻摇头,那带着笑意的艳丽容光仿佛隔着面纱也能晃乱人的心神:“不用再看了,老天有眼,竟然还有这样的意外之喜,他们也算是报应到头,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再贪心,咱们就走不了了!”
雅室墙上的小门无声无息地打开又合拢,空dàngdàng的屋子里看去依旧整洁而清冷,仿佛从来就没人在这里出现过,唯有案几上那壶残酒和屋里犹自飘dàng的那缕幽香可以证明,在酒楼的幽暗斗室中,在长安的十丈红尘里,曾有美人悄然而来,飘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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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洗前rǔ 终得报应
“啪,啪,啪”,酒楼的雅室里,响起了几声清脆的击掌声。
麴崇裕瞧着窗外缓缓摇头,脸上的神色仿佛是嘲讽,又仿佛是赞叹。空地上的人群中的骚动喧哗犹未平息,两边酒楼里也隐隐传来了越来越响的惊叹争论,斜对面的雅室里,还有看热闹的女子推起窗子,探身张望。他往外瞧了几眼,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深:“好,好一招连环计!今日我总算知道,怎么做,才能让一个前程无限的官员在大庭广众下指认吏部选官了!”
萧氏兄弟原本也满脸兴奋地看着窗外,听到这一句,脸上的狂喜顿时收敛了几分。萧守道便笑道:“麴兄怎么还是这么想?不是有老话说,纸里包不住火么?你瞧瞧这几个,为了推诿责任,不是说记不得了,就是指认乃是好友杀人,这等品xing,为了求得免死,出首告官,也是qíng理之中,怎么就成了连环计?”
麴崇裕嘲讽地挑起了眉头:“二郎这话说得!前头的事qíng咱们就不多说了,家财万贯的单身女子居然能突然弃家而去,破落租户居然敢争夺名jì,还能延请名医,寻常士子居然能三拳两脚打死泼皮,还在刚得告身的时辰被抓了个正着,这世上不是没有巧事。但事事都那么巧,巧事都凑成了一处,还说是天意……”
他冷笑着摇了摇头,端起酒杯,仰头喝了下去,又拿起酒壶重新满了一杯,“不过设局之人当真了得。虽有这么多的蹊跷,用一句‘巧合’依旧说得过去,落在下面这些蠢人眼里,只怕还觉得是天理循环报应不慡。横竖何娘子已经走了,金大郎已经死了,连尸首都找不到了,有些事不是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谁会疑心这些医师、武侯、jì女会好端端地联手起来陷害官家人?就算有人曾经亲眼目睹当日的qíng形,谁又能拍着胸脯到公堂上说,旁人都记错了,只有他记得几个月前那场混战里谁动了手谁没动手?”
“莫说这些人了,就是堂上那几个,能走到今日,按说也不会太蠢,可一夜之间,不照样被人挑动得失了本心?或是想赶紧洗清责任,生怕耽误了前程;或是想含糊而过,莫要影响了名声;甚至还想在这节骨眼上出出风头!人人都以为横竖有那么多人看见经过,自己说什么都不打紧。结果个个都成了互相推诿、目无法纪的小人,便是先前事qíng还有三分蹊跷,也被他们自己洗得gāngān净净了。这一手实在老辣,麴某五体投地!”
萧守道低头看着杯子没有做声,脸上的表qíng几乎有些纠结。萧守规却是嘿嘿两声: “玉郎果然与我等不同,凡事都爱多想几层,小弟们就晓得看个热闹,惭愧得很,玉郎说的这些,咱们却是半点也没看出来。”
麴崇裕手里端着酒杯,目光也落在那杯子,显然不知想到哪里去了,半晌才摇头长叹了一声:“这一局,最妙的就是,我明明知晓这是个局,可想来想去,居然找不到任何破解的法子。若我是那姓霍的,大约也只有自首这一条路好走。我猜,假如他不说这句话,接下来上堂的那位医师,就会说那金大郎是骨折伤重而死,如此一来,只要接着坐实他是群殴斗杀的首恶,他便只有等着绞刑了!这一招,的确够狠够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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