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明月_蓝云舒【下部完结】(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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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县令眉头一皱就想发火,只是往外面看了一眼,那怒色到底只是一闪而过。他微微吸了口气,也提高了声音:“你既然不懂律法,就休要胡乱揣测!朝廷原有定规,因重罪而犯轻罪者,只要自首重罪,则可免刑罚。霍评事适才自称,他正是因为贿赂得手,前程在望,这才轻狂过度,行为无状,如此自首,也在法度之中。至于他之所言,是否可算自首,还要大理寺定夺,本官只是记录在案而已;你之所言,却纯属胡言乱语,懂了么?”

  裴景点头:“多谢明堂教诲。原来小人此来算不得自首,是因为小人偷得不够多。若是小人当日偷的是一个金饼,尝到了甜头,这才大胆妄为,收受了霍评事的财物,那今日来招认偷盗就能算是自首,日后官府也不会追究小人收受钱财的罪过了,请教明堂,是不是如此?”

  他这是明知故问!县令牙根都被咬酸了,若是寻常案子,他早就把这种刁奴堵嘴送到大牢里废掉再说,偏偏此人明显有备而来,外头又有这么多人围看,自己但凡处置不妥,难免前功尽弃,甚至是坐实“诬陷”二字,自己有多少分量够填这窟窿?沉默片刻,他到底还是咬牙吐出了两个字:“不是!”

  “这原不是一回事,你也不必在此胡搅蛮缠,还不下去!”

  裴景兴高采烈地磕了个头:“多谢明堂教诲,小人明白了,原来这两件不是一码事,不管小人偷的是金饼还胡饼,自首都只能免除偷饼的罪过,至于收受钱财么,该受什么刑罚还得受什么刑罚,不是一码事的,不能混淆!既然如此,小人还自首作甚?小人原先不懂律法,才以为但凡有了罪过,只要自首,就能减刑。多谢明堂谆谆教导,让小人今日总算懂了些律法,再不会胡乱自首了!”

  他转头瞧了瞧木雕般默然立在一旁的霍标,突然一拍脑袋:“哎呀,小人想起来,霍评事,您可是大理寺的评事,小人不懂律法,您难道也不懂?如今您打伤人命还不够,还非得说自己行了贿,既不能减轻打伤人命的刑罚,反而多了桩罪名,还坑了小人。您这么损人不利己的胡乱攀扯,又是什么道理?”

  这几句话一出,堂外的议论声更是来得响亮,好些人依稀都知道律法里有自首减罪之说,但堂上这么一问一答,清清楚楚地说明,律法里自首减罪的条款还规定了一码归一码,没有自首偷盗就不罚受贿的道理,自然也没有自首行贿就不罚杀人伤人的道理,这霍评事的自首行贿,当真是莫名其妙!

  县令再也忍不住,“啪”地一拍案几,厉声道:“此乃公堂,不得胡言!法理不外乎人qíng,霍评事原是群殴之中失手伤人,能主动自首贿赂选官之罪,可见确有痛改自省之心,就算律法并无定规,但于qíng于理,都有可恕之处,你休要在此qiáng词夺理!来人,把他叉下去!”

  两个差役大步过来,将裴景架起,“扑通”一声丢到了台阶下面。裴景灰头土脸地站了起来,声音更大了几分:“小人冤枉!小人现在更糊涂了!按明堂的说法,就算律法做不得数,从qíng理上论,霍评事只是失手伤人,算是轻罪,主动自首贿赂选官这样的重罪,可以从轻处置。可这样一来,事qíng不就更奇了么?”

  他转过身来,冲着人群大声道:“大伙儿都看见了,适才霍评事自首那时辰,医师都还没过堂,人人都说金大郎是被群殴而死的,霍评事背着的分明是杀人的重罪,自首什么都不管用。那霍评事又是怎么知道医师后来竟然会说金大郎是死于伤寒?他怎么就不肯略等一等,等罪名定了之后,再去大理寺自首,却非要急着在大堂上嚷嚷说自己贿赂了小人?难不成他是掐指一算就算了出来,只要说他贿赂了小人,这杀人的罪名就会变成伤人?”

  “不过说起来呢,这般奇怪的事qíng,这几日来原是多了去了,书生出手,居然随随便便就能打死积年的泼皮;泼皮受伤,居然有一个两个的医师专门给他看病;这殴杀案还没审完,最懂律法的官家人就急着自首说贿赂了小人!横竖一句话,小人的主人司列少常伯还在皇城里忙碌呢,这盆脏水隔着十万八千里准准的就泼到了他的头上,要不怎么叫环环相扣,天衣无fèng呢!”

  县令“腾”地站了起来,连喝了两声“住嘴”,可裴景人在堂外,哪里会理他?他的声音又响又脆,噼里啪啦一字字说得清清楚楚,人人都听得明明白白,市井中人还要想上一想才能醒悟过来,那些打扮体面些的官员和管事们,却个个都已是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回事!

  苏味道几个更是心头雪亮。苏味道忍不住瞧着霍标咬牙点头:“怪道霍兄当初那般热心,我等全是傻子,才错认了你!”

  霍标面无表qíng地看着外面,声音也是冷冷的没有半分起伏:“我才是傻子!”

  这边县令已是勃然大怒:这位长随明显是有备而来,一路装疯卖傻,可不管自己说什么,他都能自顾自地把要他要说的话嚷嚷完……早知如此,就不该让他开口!他悔怒jiāo加,知道再不能让他胡乱开口,忙厉声道:“大胆刁奴,好好回话也就罢了,竟敢咆哮公堂,污蔑本县,来人,把他拖回来掌嘴!”

  几个衙役忙赶将出去,抓小jī般将裴景拎了起来,裴景一路杀猪般地尖叫:“冤枉啊!冤枉啊!”衙役们哪里肯理会,把他往大堂的地上一按,两人按肩,一人上前举起蒲扇大的手掌就要扇下去。

  苏味道瞧着不对,忙上前一步道:“且慢!”外头的人群中也有人尖声应道:“不能打,不能打!小人要自首!小人要自首!”

  这一声来得太过古怪,众人都是一愣,就见堂下的人群一分,从里头连滚带爬地出来一人,身材比裴景还要来得瘦小,整个人勾肩缩头,脸上还包着块脏兮兮的麻布,看去似乎是个乞儿。

  那人跌跌撞撞冲到堂口,把脸上的包布往下一扯,声音嘶哑:“小人金大郎,京城人士,适才说是被官人们打死了的,正是小人,小人要自首!”

  他的嗓门并不算太高,但这一声,却让整个人群先是一静,随即便彻底开了锅,力壮的奋力往前挤,声高的扯着嗓门叫唤。好在那金大郎甚是滑头,见势不对,不等县令发话,一头便钻到了堂上。饶是如此,堂外的差役们也被冲得连连后退,厉声挥棒呼喝了好几声,才略略止住了人cháo。

  堂上众人更是目瞪口呆,莫说县令,连差役们都张大了嘴巴忘记自己到底在做什么。证人里有好几个见鬼般连连惊叫起来,头上还缠着纱布的苦主金二郎更“啊”地大叫一声,上来抱住了来人哭道:“阿兄,阿兄你没死么?阿兄你去哪里了?你吓死弟弟了!”

  金大郎眼睛也红了,恨恨地捶了他一拳:“还不是你欠的赌债,我总不能见你被人砍手跺脚,没奈何才接了这要命的活计,原说是断条胳膊就能得笔大钱,谁晓得那些人竟然要我的命!若不是菩萨保佑,你兄长我早就填了野狗!”

  他抹了把眼泪,推开金二郎往堂上一跪,大声道:“启禀明堂,小人金大郎,不合受人引诱,聚众生事,特来自首,求明堂开恩。”

  “去年十二月,有人给了小人两千钱,让小人到平康坊张宅生事,要引堂上这些官人来打小人。事成之后,那人又给了小人一万钱,打折了小人的一条胳膊,让小人回家悄悄闭门养伤,到时再听吩咐。到了年底,那人让乞儿给小人送了伤药过来。结果小人吃过之后就高烧腹疼起来,后来一日比一日烧得重,迷迷糊糊不知世事,等到有一天醒过来时,才发现自己竟然已躺在了棺木里!”

  “小人吓得差点丢了魂,好在那棺木没有钉口也没掩埋,小人好容易挣扎出来,还是遇到好心人收留,才慢慢地养好了伤病。小人经这番变故,吓破了胆子,回到城里也不敢声张,只是掩了脸面乞讨为生。前日小人才知道阿弟居然一状告到了县衙里,小人在外面看了两天,又想出来,又怕露面之后,那人还会来杀我,因此一直不敢上堂。适才听到堂上说又冤枉了人,这才慌了!小人胆小怕死,有事不报,小人知错,小人认罪!”

  堂外的人群此时简直已不能用沸腾来形容,人人都恨不能挤到公堂里来看一眼这死而复生之人。早已无人搭理的裴景一骨碌爬了起来,突然哈哈大笑:“这才是老天开眼呢,黑心肝的小人想出这天理不容的法子来陷害我家阿郎,连老天爷都看不过去!”

  这一嗓子顿时引起了空前的共鸣,也不知多少人跟着点头:“可不是老天开眼?”“真真是天理不容!”

  议论声中,县令脸上已看不出是什么颜色。他闭了好一会儿眼睛,才咬牙慢慢睁开,往远处看了几眼,脸上已多了几分决断:“金大郎,你能自首,所犯小过便既往不咎,如今你到这堂上,可是要状告他人谋害你xing命?”

  金大郎用力摇头:“小人不晓得该告谁,那人包着头脸,小人只知道他说话是京城口音,年纪相貌一概不知,如何能告?小人能活下来已是命大,不敢胡乱再打官司。”说完又冲金二郎杀jī般地使眼色。

  金二郎立时也跪了下来:“明堂恕罪,小人听说兄长去世乱了方寸,这才劳烦了明堂和各位街坊。如今兄长无事,小人知罪,再不敢生事了。只求明堂开恩,饶恕小人罪过,也望各位街坊大人大量,原谅小人冒犯。”

  县令面色微微一缓,目光又扫了扫堂下一gān证人,那几个与金家兄弟同院的邻居自是巴不得此事作罢,连连点头。两个医师里,一个便跪下磕头:“小人医术不jīng,当日见金大郎高烧,只以为是受伤败血所致,不曾往别的上面想过。”另一个也道:“在下只在金大郎弥留之际给他把过一次脉,当时便觉得他的病症不似重伤,倒像是寒毒,因正值三九天气,便只想到了伤寒上头,在下惭愧。”

  此时一个个开脱得倒是gān净!县令眼睛微微一眯,几乎冷笑了出来,好容易才咬牙忍住。转头一眼看见苏味道几个正瞧着自己,满脸都是毫不掩饰的冷笑,他的脸色又变了一变,到底还是挤出一丝笑容,走下几步对着几人抱了抱手:“诸位受委屈了,都是本县太过唐突,受人蒙蔽,这才误会了各位。好在天理昭昭,如今真相大白。本县不敢再留下各位,以免耽误各位的行程。诸位若有什么要求,本县一定尽力满足。诸位若是要去大理寺陈qíng,本县也愿意奉陪。”

  这话分明是绵里藏针!苏味道哼了一声,正想开口,平日话少的许弘毅却抢先道:“不必了!我等还有皇命在身,既然此事已查明是一场误会,我等自是离京赴任要紧,明堂若无其他事由,下官们这就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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