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俭神色平静地点了点头:“没什么就好。”说完翻身下马,伸手将琉璃从车上扶了下来,托住她的手臂转身往院内走去。他的动作轻缓,一如往日,只是那沉默里,却分明多了种平日没有的压力。
车上剩下的两人面面相觑,还是赵幺娘先笑了笑:“少伯既然都回来了,我就不去主院打扰了,待会儿夫人若是有召,再使人过去唤我便是。”
小米差点跳了起来:“你、你……”
赵幺娘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少伯这时辰赶了回来,自然有话跟夫人说,我跟过去又算什么?你也不用怕,咱们都是听夫人的,少伯那般明理的人,再恼也不会拿你出气。”说完安慰地拍了拍她,跳下马车,进门一转便不见了人影。
小米跺脚不迭,阿郎的确从不拿人出气,只是被他淡淡地说上几句,那份难受,还不如直接去挨顿打!她在车上转了两个圈,到底不敢像赵幺娘一样躲开,只能跳下车子,提裙追了上去,不远不近地缀在后头。
琉璃此时一颗心已在七上八下之间转了几十个来回,有心cha科打诨一把,低头瞧瞧自己的身形,顿时打了个寒颤:挺着这么大的肚子卖萌,太污染环境了……想了半天,她还是抬头笑了笑:“守约,你这回的差可是都办妥了?”
裴行俭的脸色依然是淡淡的:“差不多吧。”
敢qíng他是差事没办完就出来找自己了?看了看裴行俭身上那风尘未掸的朝服,琉璃顿时多了几分歉疚,老老实实道:“守约,我不是不忧心什么,就是在家里闷得慌,想去瞧瞧热闹。你要是觉得不妥当,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好不好?”
裴行俭叹了口气,转头看着她:“那你觉得这样妥当么?”
琉璃愣了一下,忍不住辩解道:“我也没那么莽撞,昨日就里里外外都让她们打点好了。今日过去,是早早的去,早早的回,也就是在酒楼雅室里瞧了回热闹而已,又不会跟人挤着碰着,没什么不妥的吧?”
裴行俭声音微沉:“那你知不知道今日去那边酒楼看热闹的,有多少人能认出你来?你知不知道自己的雅室前后左右都是些什么人?你知不知道大长公主那边派了哪些人过去?你想没想过,若是他们发现你在那里,恼羞成怒之下会用上什么手段?哪怕是寻常熟人在那种场合下一嗓子叫出来,又会是什么qíng形?如今你又是……”他突然长叹一声,止住了话头。琉璃不由无言以对,想说自己戴了帷帽,可她如今这体态,加上身边一头红发的小米,但凡知道点底细的,当真是一眼便能瞧出来!瞧着裴行俭眼里的忧虑无奈,她愈发歉疚,低声道:“是我考虑不周,让你担心了。”
裴行俭微微摇头:“我担心不担心的算得了什么?你没事就好。只是这次没事,是咱们运气好,下次你可万万不能这样了!你若实在想去哪里,跟我说一声,我来给你安排,也比这样稳妥得多!”
琉璃低头不语,心道,你要能安排,那才是见鬼了!最近这一个多月,不晓得是吏选的事没那么忙了,还是她的月份大了,裴行俭显然又犯上了产前综合症,紧张程度居然比上次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让她多走一步多管一事不说,经常好好在外头办着差还会派人回来查岗!琉璃被闷得都快长毛了,好容易这次吏选结束,收尾工作要忙上两天,她才忍不住溜出来一趟,没想到这么小心行事,结果却是被抓了个现行……想到离分娩还有两个多月,她简直连气都叹不出来了。
裴行俭瞧着她的脸色,放缓了声音:“我知道你觉得闷,只是眼下你身子这么重了,行动都得小心,何况去那种地方?你再忍忍,我这就让人把咱们在终南山那边的庄子好好收拾一遍,等到秋天了,咱们带上孩子们去住上半个月,那庄子里就有活水,到时候咱们可以带三郎钓钓鱼……”
秋天?算算时间,孩子那时应该已过了百日,正是可以出门的时候。只是裴行俭原先也说吏选之后就陪自己到城外去养胎的,前些日子不也改了主意?天晓得几个月后又会怎样……琉璃听着听着,便有些心不在焉起来,念头不由又转到了刚刚看完的那场热闹,刚才被吓得丢到一边的无数疑惑也纷纷翻了上来。
昨日清晨裴行俭离家前就提过一句,这两天外头有些闹腾,不过他早就安排好了,阿景会出面处理。等到午后崔玉娘又一次气急败坏地找上门来,她才晓得是出了这么档事,也吓了一跳——这么大的事,阿景怎么处理得了?把阿景叫来一问,得到的答案却是,“阿郎说,这事儿明日或许会攀到小人头上,小人去堂上大叫几声冤枉,自会有人出面收拾头尾”。
她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这事儿怎么能攀到阿景头上,又有谁能扭转乾坤?这才按捺不住好奇,决心溜出去看个究竟。直到听到那位行霍的主动自承行贿,她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可问题是,这一切裴行俭是怎么知道的?那位金大郎又是怎么死而复生的?
想到裴行俭这几个月来埋首案牍,怎么也没时间去查寻安排这些事qíng,琉璃心里越发纳闷。待得两人回屋换了衣裳,她便把婢女们都打发了下去,转身拉住裴行俭问道:“今天的这一出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行俭低头瞧着她,眼神深邃复杂,不知想起了什么,语气变得格外柔和:“好,你莫急,我都告诉你。”
他扶着琉璃坐在屏风chuáng上坐下,让她舒舒服服地靠在自己胸口,才低声道:“这件事说穿了半点都不稀奇。你既然去衙门听过审,自然也知道,这一回的事qíng是从金大郎的房东何娘子要出远门开始的。这位何娘子就是最要紧的人物,给金大郎看病的医师是她请的,金大郎的后事是她处置的,她曾是北里的红人,这次牵扯进来的几个女伎,也都是她安排的。而这位何娘子,咱们都认识。”他们都认识,北里的红人……琉璃猛地坐直了身子:“雪奴?”
裴行俭笑着将她按在怀中:“你总抱怨在家里都呆傻了,这不还是挺聪明的么?”
琉璃的眉头反而慢慢皱了起来:“就算我曾顺手帮过她,也不值当她如此回报吧?她这次把那些人都得罪狠了,只怕再也回不了长安,难不成就此抛家舍业的在外头漂泊?这算怎么回事?”
裴行俭伸手抚开了她眉心的皱纹:“你放心,她这回原本就不全是为了报恩,更是借着这件事了结恩怨,离开长安,从此落得一身自在。”
琉璃好不纳闷:“了结恩怨?”
裴行俭点头:“这位雪奴原是有些来历的,西市这边的人都叫她何娘子,北里那边唤她李姨娘,其实她本来姓霍!”
姓霍?琉璃听着裴行俭微微加重的声音,想了想才疑惑道:“难不成……她是跟今天那位霍评事有什么渊源?”
裴行俭微笑着点了点头。琉璃的眼睛顿时睁大了一圈——又是狗血的家族恩怨!嗯,今天那位霍评事似乎比雪奴也大不了太多,身材气度也十分出色,他们这是家族倾轧结下了仇恨,还是兄妹之间……她正想得出神,额头被裴行俭轻轻弹了一下,“别胡思乱想!这位霍评事,论辈分,是雪奴嫡亲的叔叔。”
不是兄妹,是叔侄?琉璃胸口那团八卦的小火焰顿时烧得更旺,眼巴巴地抬头瞧着裴行俭。裴行俭满脸都是无奈:“这件事说来话长。雪奴的母亲姓李,也曾是北里红极一时的私jì,因遇上她的父亲,才带着历年攒下的家当从了良。当年的霍家虽然有些家底,因为雪奴的祖父缠绵病榻多年,底子已是被掏空了,祖母体弱,几个叔叔年龄又小,全是靠着雪奴母亲的积蓄才摆脱窘境,还能拿出钱来上下打点,让她父亲也得了个官职。”
“不曾想她父亲生得太好,上任没多久,就被上司看中了,有心招他为婿。那位上司官职虽然不高,家族却颇有势力,他家女儿也算得上名门贵女。她父亲舍不得这样的机缘,当即就应下了。”
果然是这种故事,杜十娘们自古以来都是没什么好下场的!琉璃正想叹气,却听裴行俭已经一口气叹了出来:“这也罢了,这位霍官人回头跟家里人一番商量之后,给雪奴的母亲扣上了一顶事母不孝的名头,将她生生赶出了家门!”
琉璃不由一呆,忍不住问:“那她的积蓄呢?还有雪奴,难道也被赶出来了?”
裴行俭嘲讽地笑了笑:“积蓄?他们之所以要将雪奴的母亲赶出门去,为的就是要将钱财悉数扣下了,不然高门贵女身价惊人,霍家又拿什么给新妇做聘礼?至于雪奴,那时她母亲刚刚怀上她。”
这也……琉璃简直无语,半晌才道:“这样的事,难道她不会去告么?”就算照样被休,嫁妆总要拿回来!
裴行俭摇了摇头,语气微冷:“按律,不孝,可判死罪。”
也就是说,她如果敢告到官府,只怕连活路都没有!在西州的时候,那个儿媳妇不就被私通和尚的婆婆硬安了个不孝的罪名,差点被害死吗?琉璃只觉得胸口一阵发堵,皱眉问道:“那她们,她们后来……”
裴行俭淡淡地道:“雪奴的母亲走投无路,只能回长安重cao旧业,到雪奴六七岁上,终于熬不住一病死了。是她旧日的姐妹将雪奴抚养长大,jīng心调教了一身的本事。只是她刚刚一pào而红,就被临海大长公主的人看中,qiángbī着买做了奴婢,送到了咱们这里。”琉璃点了点头:“难怪!”难怪她会选择回平康坊,难怪她说自己心愿未了,大概对她而言,替母亲讨回公道,才是一生里最重要的事qíng!
裴行俭显然知道她的意思,点头“嗯”了一声:“此女的确是谋事深远,心志坚定,离开咱们家没多久,就成了北里一等一的红人。她又舍得花钱,愿意结jiāo三教九流,过了几年,在那一带已能呼风唤雨。如今北里的月旦评,就是在她主持下渐渐成了风流盛事,由此,在整个长安城里,她也算是初成气候。”
“月旦评?”这个词琉璃倒也听说过,似乎是名jì与士子互相评点的酒宴,常有妙语流传出来,只是,“这跟气候不气候的,又有什么gān系?”
裴行俭笑道:“平康坊原是士子云集之所,这士子、选人要博个前程,才华固然不可或缺,有贵人提携却更是要紧。他们如何才能入那些贵人的眼?一是靠关系,靠投卷自荐,二就是靠出名了。有才名在外,自然更容易得人青睐。因此,月旦评声势越响,士子们就越是趋之若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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