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明月_蓝云舒【下部完结】(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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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麴崇裕缓声道:“是因为库狄夫人来了西州。”

  李治不由大吃一惊:“这话从何说起?”

  麴崇裕神色愈发凝重:“其实微臣也不清楚库狄夫人是何时注意到白叠的。记得大约是显庆元年二三月间,她找到微臣,说是想从官坊借些匠人,看能不能做些物件出来,好重新纺出细软堪用的白叠布。微臣当时只觉此事异想天开,只因却不过qíng面,才借了她人手。谁知不到半年,库狄夫人当真先后制出了去籽的轧机、去尘松朵的弹机和更宜于白叠拉线的纺机。用这些机子处理过白叠后,便能织出不逊于粗绸细麻的白叠来!

  “不过这些机子构造jīng巧,又要成套使用,寻常人家到底难以负担。库狄夫人便让微臣造了一百多套机子出来,免费送给西州各乡各村,由村正们统一安置。期间她还走遍西州各村,亲自教给农妇们纺织新法。这位录事说得不错,如今西州村妇要纺织白叠布,的确要先jiāo几文钱,却不是给库狄夫人,而是给当地村正,好让村正安排人手帮她们处理白叠,之后才能上机纺布。“其实库狄夫人原是打算让村民随意使用这些机子的,还是微臣觉得不妥,一则免费之物无人爱惜,二则西州地处四夷来往之地,若教那些化外蛮夷获知白叠织纺关窍,岂不是白白便宜了他们?因此微臣才定下了这个规矩。至于库狄夫人,她不但未曾从中获利,反而cao劳成疾,当年冬天便缠绵病榻长达数月之久,几乎断送了xing命。”

  卢录事听得又是心惊,又是不服,别的也就算了,这白叠纺织的事qíng他可是问过好几个人的,忙反驳道:“县公说得的确动听,可西州商户们都说,县公与库狄夫人修了座白叠工坊,独霸此业,日进斗金,县公怎么却是一字不提?”

  麴崇裕冷冷地瞧了他一眼:“白叠工坊,的确是麴某所建,不然麴某又如何造得出几百架机子来?只是麴某虽不似库狄夫人般心怀慈悲,却也晓得什么是功成身退,凡事妥当之后,这工坊便jiāo给了旁人。至于什么独霸此业,适才录事也说过,西州农妇人人都会纺织白叠,如今又说白叠工坊独霸了此业,录事不觉得这话可笑?敢问录事是从哪里找的西州商贾,将西州人尽皆知的事qíng歪曲成了这番模样,也不知他们到底是信口雌huáng,还是别有用心!”

  卢录事正想反驳,突然想起一事:堂兄借住自家没多久,就打听过和公主府相熟的西州商户,当时自己随口说了,后来查证此事找的恰恰也是他们,难不成堂兄真的是别有用心,所以事发后才会溜之大吉?

  他站在那里冷汗直冒,这边李治的脸上也是yīn沉如水:“依麴爱卿所见,那库狄氏不但未曾与民争利,反而是鞠躬尽瘁、造福一方了?”

  麴崇裕毫不犹豫地点头:“诚然如此。先父主政西州十年,历来爱惜庶民,微臣协助库狄夫人推广白叠种植纺织,正是奉先父之命。说库狄夫人与民争利,横行西州,岂不是说先父庸碌无能,纵容下属?崇裕再是不孝,也不敢听任他人如此诋毁先父,令麴氏声名蒙尘!陛下明鉴,西州历年入库的各色布帛数目和人户huáng册,朝廷均有簿录,此事又涉及西州四万民众,微臣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欺君罔上。所谓库狄夫人借白叠盘剥民众,不知是何人造谣,臣愿召集西州所有在京的官吏僧侣商户,与此人当面对质,求陛下成全!”

  卢主事听到“对质”二字,心里更是一阵发虚,嘴里只能道:“麴县公与裴少伯主事西州多年,自然不愁找不到人替县公说话。”

  麴崇裕淡淡地瞧了他一眼:“录事的意思是,就算把西州所有文书都拿来翻检,就算西州所有的官吏高僧都在圣人面前陈qíng,只要所录所说,不合于录事私下听到的那几句闲话,便都是徇私罔上。既然如此,麴某的确无话可说。”

  李治看着两人的神色,隐隐知道自己是上了个恶当,烦闷之中突然想起一事,忍不住冷笑了一声:“麴卿果然能言善辩,看来裴少伯也是肝胆相照。听闻裴氏新宅就是出自麴卿之手,却不知那满院的奇花异石价值几何,又是从何而来?”

  麴崇裕惊讶地抬起了头:“陛下也听说了裴府的那些奇石名花?”

  李治冷冷地瞧着他:“怎么?朕就不能听说此事么?”

  卢录事一颗心却是狂跳了起来,这件事他自然知道底细,当初堂兄游说大长公主时只道横竖没几个人知晓内qíng,知道的也绝不会说出来,只要在圣人面前坐实库狄氏贪酷之罪,便是大功告成,外人如何能知道其中曲折?可眼前这位恰恰……麴崇裕果然略一犹豫,便抱手回道:“启禀陛下,此事的确颇为出奇。按说微臣受人所托,原是不该透露过半个字。只是今日陛下问及,微臣也不敢隐瞒了。裴府新宅共用大小奇石四十五件,名贵花木两百三十株,其中八成是出自各大公主府的花园与库房,乃公主府的小郎君们私下所赠!”

  各位公主主动给裴府送花木奇石?李治差点站了起来:“荒唐!”

  麴崇裕坦然点头:“陛下说的是,此事的确荒谬。去岁十月,微臣答应为裴少伯修建宅院。少伯急着搬家,微臣手上人手材料又有些不足,正发愁时,几位公主府的小郎君便寻到了微臣,说是愿意给微臣些工匠木石,好让微臣早日修完裴府,还说此事无须让裴少伯和不相gān的人知晓,微臣若是不应,便是看不起他们。微臣不敢拒绝,只能将一应物件的详细名册与来往单据都仔细留了一份,陛下若想查看,随时可派人去取。至于此中缘由,微臣也是百思不解,陛下若想知晓究竟,只怕还得去问牵头此事的萧氏兄弟。”

  卢录事的脸顿时就白了。李治脸色却是变得铁青,心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去岁十月……原来常乐竟是如此处心积虑骗自己入縠!若连常乐都是这样的人,那还有谁说的话自己能信?

  明明是热气袭人的夏日午后,他却觉得身上一阵阵地发冷。大殿的角落里,那些冰块在玉盆里静静地散发着寒气,丝丝白气竟仿佛直接钻进了他的背脊!沉默片刻,他颓然挥了挥手:“你们,先下去吧!”

  麴崇裕和卢录事躬身行礼,默然退下,一个身姿如松,一个脚步虚浮。李治却半分都没留意到,他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不知呆了多久,才蓦然抬起头来,厉声道:“来人!”

  一阵脚步声响,有人从后面温柔地伸手抚上了他的肩头:“陛下。”

  李治身子微微一震,回头看了过去:“你怎么来了?”

  武后的笑颜分外温婉恬静:“今日炎热,臣妾备了些竹沥水,还要请陛下先歇会儿,有什么事,用完竹沥再说。陛下,您越是cao劳国事,就越要保重龙体。”说完转身从宫女端着的托盘里捧过一个青瓷小碗,双手送到李治的手里。

  被井水浸过的竹沥冰凉慡口,带着微微的酸涩与回甘,李治慢慢喝完了大半碗,只觉得心底也是又酸又涩,忍不住叫了声“媚娘”,却又不知要说什么才好。

  武后接过空碗,微笑着应道:“陛下可是还想用一些?”

  李治摇了摇头。武后便笑道:“臣妾可是打扰到陛下了?适才听着陛下似乎是要传人进来回话?”

  李治依然摇头,想到此事终究是瞒不住她,还是叹道:“适才朕让天山县公麴崇裕进了宫,听他说的西州旧事,与常乐所说竟是截然不同,朕想让人去查查西州那几年的赋税和相关名册,若是属实……”

  武后手上一滑,汤匙与瓷碗发出了一声脆响,李治下意识地抬头看了过去,却见她脸上分明满是为难,心头不由一动:“你可是听说了什么?”

  武后放下瓷碗,叹了口气:“臣妾也正有一件事想回禀。这几日里因为库狄氏的事,臣妾心头不安,越想越觉得大长公主当日提到的那位卢氏子弟有些古怪,今日正好有卢侍郎的夫人进宫,便问了问她,这才知道,那位卢氏子弟名叫卢青岩,的确曾在西疆多年,不过却不是什么寻常西席,而是苏海政的幕僚,听说还是最得重用的一位。”

  苏海政?李治睁大了眼睛,前后一想,顿时明白了过来,不由得怒气勃发:“岂有此理,此人如今何在?”

  武后叹道:“库狄氏出事之后,他就不见人影了。”

  难怪今天过来的是那位录事,事到如今,常乐大长公主居然还想糊弄自己!李治心里发狠,咬牙道:“传大理寺和司刑的人进宫,朕要……”

  武后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背:“陛下息怒,臣妾以为,此事不宜追究。”

  李治吃惊地望着她:“皇后此言何意?此人诋毁朝廷命官,欺君罔上,焉能纵容?”

  武后轻轻摇头:“陛下,这位卢氏子弟既然是苏氏心腹,心念旧主,私下诋毁仇敌,也是人之常qíng。就如常乐大长公主,因临海和赵氏之事,她对裴少伯夫妇早有成见,听见这等传言,难免信以为真,也并非是有意欺君。此事说来不过是一场误会,好在库狄氏虽遭惊吓,到底是母子平安,也算是天佑善人。可陛下若是追查下去,难免惹得物议纷纷,岂不是有损……有损大长公主的名声?”

  李治脸色微变,心qíng更是复杂难言。他自然听得出武后的话外之意,事qíng真的传开,被人非议的可不止是常乐,自己偏听偏信,冤枉功臣,说起来更不好听,皇后要息事宁人,的确是在为自己着想!说来她也一直不大喜欢常乐,可事到临头,却能顾全大局……自己以前怎么会觉得皇后心思难测,常乐才是慡快大度?

  他反手握住武后的手掌,长叹了一声:“还是媚娘考虑得周全。只是库狄氏那边,终究……常乐终究是有些对不住她!”

  武后眉头微皱:“陛下说的是,库狄氏此番的确是无辜受累,虽然熬过了一关,日后却到底难以复原如初了,臣妾有时思量着都越想越是不安!”

  她这一说,李治顿时也想起了蒋孝璋前几日的回话,对照着今日得知的事qíng,心头不由也是一阵发虚,一阵别扭。

  武后沉吟片刻,话锋却是一转:“可不管怎么说,她到底是做臣子的,总不能叫大长公主给去她赔礼?按说这回既是臣妾召她入宫的,原该由臣妾来补偿于她,只是金银之物到底轻了些……陛下,臣妾想替库狄氏讨个郡夫人的名头,过些日子寻个机会封赏了她,也算是给她份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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