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欠身告辞,坐着檐子一路回到客房,眼见屋里再没旁人,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只觉得全身都是酸的——适才在杨老夫人院里的那一炷多香的工夫,竟比赶了这八九百里路更累人!想到提亲的事,她到底不敢多歇,又打起jīng神写了封长信,将事qíng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少不得再表达一番希望能促成此事的意思。写好后找来府里的管事,请她让人传回长安。
待得一切处置妥当,早已是上灯时分。只见这屋里的墙角案边,七八个烛台上都有香烛氤氲,屋外的廊庑下,两排灯笼在风中摇曳,院外的满园花树上,也有不少彩灯闪烁,原本并不起眼的宅子在一片灯烛辉煌中终于露出了应有的富贵气象,将繁星闪烁的天空都映得失了颜色。
琉璃站在台阶上瞧了半晌,赞叹地点了点头。跟她一道过来的小婢女也叹道:“这院子夜里倒是更好看了!”一旁伺候的武家管事忙笑道:“这边院子也就罢了,那边的花园里倒是还能看看,山上水里到处都点了灯,夫人若有兴致,奴婢可以陪您去院子里走走。”
琉璃瞧了她一眼,摇了摇头:“今日实在是有些乏了,过几日再说吧。”不等那管事娘子再开口,她回身进了屋,见左右无人,便对紫芝低声道:“这几日你要约束好那两个小的,老老实实在院子里呆着,除了跟着我,哪里都不许去!”
紫芝皱了皱眉,却只是简单地道:“夫人放心。”
放心?琉璃转头瞧了瞧门外的婢女和管事,无声地叹了口气。
接下来几日倒是风平làng静,杨氏引着琉璃拜访了同样从长安赶来的几位杨家女眷,琉璃与她们平日jiāo往不多,加上但凡出门总有七八个杨家仆妇前呼后拥,她索xing关起了院门,除了偶然过去陪杨老夫人说说话,便是在自己屋子里练字作画。眼见着杨老夫人jīng神越来越差,每日醒着的时辰也越来越少,琉璃也知道,这样的日子过不了几天了。
这一日午后,琉璃照例在厢房沐浴,身子刚刚泡进热水,就听屏风外的木门一响,屏风上人影晃动,有人端着一叠巾帕走了进来。琉璃洗浴时历来不愿叫人伺候,忙道:“把东西放在屏风外头就好,不必进来了。”
那人回身关了门,依言将巾帕放在外头的竹榻上,却并没有离开,反而走近屏风,低声叫了句“娘子”。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琉璃心头不由一凛,忙坐直了身子:“阿霓?”
屏风外的人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婢子此来,是要给娘子磕个头,多谢娘子当日的救命之恩!”
琉璃一颗心愈发沉了下去:“什么救命之恩?我怎么听不明白?”
阿霓姿态愈发谦卑:“娘子教训得是,今日是阿霓莽撞了。两年前镜月尼师曾指点过婢子,是娘子救了我等xing命,自那日起,婢子就日日给娘子祈福,好容易今日有了机缘,自然是要来给娘子磕个头的,不想却唬到娘子了,婢子罪该万死!娘子放心,此事阿霓定然不会告诉旁人,只求娘子慈悲,给阿霓再指条明路!”
到底还是躲不开啊!琉璃按住额头,心底一片无奈。阿霓那日几次三番地暗示,又非说什么假山边的那座jīng致凉亭和原先裴府的旧亭子很像,琉璃就晓得她是有事要找自己,也猜到了她要说的是什么。可这种事琉璃又能有什么法子?只能远远躲开。没想到阿霓却是如此神通广大,居然这样也能找过来!她的这些话听起来像哀求,实际上却是赤luǒluǒ的威胁,镜月……唉,果然是靠不住的!沉默片刻,她也只能叹道:“阿霓,你的话我还是听不懂,这是洛阳,是荣国夫人府,若是没有老夫人点头,莫说你,便是我也未必能走出这院子,又哪里有什么明路暗路可以指点?”
阿霓忙忙地摇头:“娘子不必担心,老夫人如今并不清楚娘子到底知晓多少事qíng,只是有一次小郎君发脾气说漏了嘴,老夫人才疑心娘子听说过什么,却没有查出什么实据。这次请娘子过来,也不过是要试一试娘子的口风而已。
“那日娘子一走,老夫人便跟少夫人说了,她这样猛不丁地提起两家的亲事,娘子却没有惊慌推脱,也没有囫囵答应,倒是认真想了,这才是有心结亲的样子;如此看来,就算娘子听说过什么,也没因此动过异心。后来娘子给裴少伯的信,老夫人也看了,还叮嘱少夫人说,娘子一旦有了女儿,或是武家再有女儿,定要大张旗鼓地把亲事做成。这样,两家才算绑在了一起,日后就算事发,为了自家孩子的名声前程,娘子和裴少伯也会设法保住小郎君。
“如今老夫人最看重的就是娘子,又怎会对娘子不利?”
琉璃心底微微一松,又有些后怕:幸亏那天自己多想了一层,幸亏荣国夫人舍不得拿出唯一的嫡女,自己又还没有女儿,这亲事只要拖一拖,便无论如何都做不成!只是想到这几日自己每次出门时跟在身边的那几个健妇,又忍不住苦笑:“你说得倒轻巧,若真是如此,我这边院子里又怎么会有这么些人‘伺候’?”
阿霓沉默片刻,低声道:“娘子多虑了,老夫人如此安排,并非是不放心娘子,只是、只是有些不放心小郎君罢了!”
琉璃心里一动,隐隐间明白了她的意思,一时却不知该如何接口才好。
大约没听到她的回答,阿霓的声音里倒是多了几分焦急:“娘子有所不知,自打夫人去世,小郎君便xingqíng大变,在女色上竟是毫无节制,连来府里求见老夫人的官家女眷和公主的侍婢女官都敢招惹。老夫人无奈之下才把他带到洛阳,又特地选了这处院子!饶是如此,小郎君还是做过几次荒唐事,老夫人只能把他挪进了自己的院子,说是让他侍疾,其实是日夜看着他。老夫人如此看重娘子,自然不敢让小郎君冲撞了您。”
琉璃心里说不出是惊讶,还是恍然,半晌才叹出一句:“原来如此,老夫人也是……也是用心良苦!”杨老夫人卧房里多出来的那张chuáng果然是武敏之的,却原来是因为这个缘故!
阿霓苦笑了一声:“可不是用心良苦。这半年多,老夫人陆续把当日去过尼寺的婢女们都送到了外头。奴婢因早年私下帮过这边的管事,求他留心了两个送得近些的,才知道那两个没多久便一个溺水而亡,另一个也是不知下落。就在前些日子,一直在寺里的媛娘也说是病逝了,跟着的两个婢女都殉了主!
“娘子明鉴,阿霓之所以被留到今日,不过是因为曾跟过您,老夫人想留着奴婢来安娘子的心!娘子,老夫人对您从来都是另眼相看,只要娘子跟老夫人求个qíng,让奴婢再来伺候您几日,老夫人多半会看在您的面子上,放奴婢一条生路!”
她越说越快,声音也渐渐尖锐起来。琉璃的心却是彻底沉了下去:阿媛竟然不在了么?还有当日去过尼寺的杨家婢子们,原来终究还是没能逃出生天!杨老夫人看来是下定决心要在自己去世前为武家,为武敏之除掉一切后患了!她忍不住也苦笑了起来:“阿霓,你在老夫人身边多少年了?你见过她因为往日qíng分而对外人手下留qíng么?你见过她又真的忌惮过谁?有如今对我之所以格外厚待,不是因为看重我,而是觉得留着我比废了我合算些罢了!
“谁都知道,我库狄琉璃出生微贱,如今的前程都是武家和皇后给的,就是武家的对头想对付武家,对付皇后,也不会找到我的头上;至于我自己,又怎么会不知死活,为那些没影子的事去离间皇后骨ròu,绝了自己的前程?因此,莫说老夫人眼下还拿不准我知晓些什么,就算她笃定我听到过不该听的话,也不会对我如何。因为留着我,对皇后,对武家都还有些用处;若是让我也‘病逝’洛阳,倒是会引起旁人的疑心。以裴氏的人脉,我家夫君的手段,若是真心探查,未必查不出实qíng,那才真真是后患无穷!
“你我到底主仆一场,也不用说那些外道话。你想让我去跟老夫人说一声,叫你回来伺候我,此事原是再容易不过了,可你想想,老夫人真会因此让你跟我走么?你若觉得她会,我明日就去说,如何?”
屏风上的身影早已变得僵硬无比,半晌才微微一动,却是彻底垮坐在了地上。琉璃暗暗松了口气,心里却依然有些发沉:人之将死,原是有根稻糙也会紧紧抓住的,可如果连根稻糙都捞不着了……思量片刻,她还是低声道:“阿霓,我日后和这边少不得还会有些来往,你若还有什么事要我帮忙,或是有什么人想让我照看,不妨说一声,我定然尽力而为。”
阿霓并没有开口,良久之后才慢慢起身,在屏风后端端正正磕了个头,声音居然已恢复了几分平静:“多谢娘子。是阿霓狂悖,娘子一片仁心,阿霓却如此为难娘子,阿霓罪该万死。如今阿霓的父母已亡,兄弟qíng分也是寻常,并无什么牵挂,只要娘子不计较今日冒犯之罪,阿霓便已感恩不尽,来世结糙衔环,再报娘子大恩。”说完又磕了个头,起身一步步退了出去。
一阵微风拂过,木门已悄然合拢。明亮的烛火中,黑檀木的六曲绣像屏风上那狩猎的骏马黑豹,宴饮的高士佳人,出行的宫女武士,再次变得纤毫毕现,那份富丽繁荣的气息几乎能破屏而出,至于曾映在这副盛世图像上的那个绝望的gān瘦身影,自然没有留下一丝痕迹,仿佛从来就不曾出现过。
琉璃闭上双眼,深深地吸了口气,将整个身子都沉进了水里。
七日之后,92岁的荣国夫人在睡梦中安然而逝。一时间,别院内处处麻衣如雪,哭声震天。在那些披麻戴孝的人中,琉璃留心找了很久,也没看到阿霓的身影。
人群之中,最显眼的自然还是武敏之。他一身粗布麻衣,脸上没有半分血色,原本冰冷漆黑的双眸却是亮得可怕,仿佛是两簇跳动着的妖异火焰,足以烧毁一切靠近他的人,也把自己燃成灰烬。
琉璃默默地移开了视线。她的头顶上,晴空如洗,万里无云,淡金色的阳光里,只有无数枯huáng的落叶和雪白的纸钱在翩然飞舞,又被阵阵西风挟裹着飘向远处,飘向它们注定的宿命归处。
似乎有股寒意从骨头fèng里渗了出来,琉璃不禁伸手拢紧了衣领,那寒意却在她的身边愈积愈厚,让她禁不住轻轻战栗起来。
好在第二日午后,婢子便回报说,裴少伯已到了前院。琉璃早在三日前便接到了他的回书,说是会亲自来洛阳一趟。她原想着家里有三个孩子,吏部还有无数事务,他总要花上几天才能安排妥当,没想到却来得这么快。
52书库推荐浏览: 蓝云舒 宫斗文